对话张河清:刘一周和我,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南方探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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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挚友刘一周》的帖子发出后,张河清没想到,短短一天就有400万点赞。截至发稿,帖子已超600万点赞。

文章很长,细节琐碎:鸡蛋、账单、路灯、车站……但张河清说,这并不是一段在心中反复琢磨了很久的文字,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想着总要找机会记录一下这个人生里“最好的没有之一的朋友”、这个如今已经埋在黄土里的朋友。

文章发出后,有人说“老一辈写文章没轻没重的”,还有人说,要把这个故事改编成短片……几十万人跟帖留言,包括刘一周的家人,那晚张河清看留言看到了凌晨两点。

在广州大学大学城校区里,南方+记者见到了张河清教授,见到来客,他总是挂着笑容,再难见面露伤感。张河清告诉记者,一个个年轻人的留言,又将他的思绪拽回三十年前湖南湘潭的校园里,那里,正是他和好友刘一周相识相遇之地……

大学四年,“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1986年,张河清和刘一周考进了湘潭大学。报到那天,张河清拎着破旧布包走进宿舍,遇见忙前忙后的刘一周。

“兄弟!吃不吃鸡蛋,我妈给我带的!”那会儿,鸡蛋是村里的稀罕物,过节家里才会拿出一两个,张河清没敢收。

后来,他才知道,那鸡蛋也是刘一周硬着头皮拿出来的。

刘一周出生在一个九口之家,孩子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张河清也是,往上是姐姐,往下是妹妹。他们很珍惜这样的“兄弟情”。

后来,他们发现,两个人越来越契合。他俩都来自农村、家庭都比较艰苦。

刘一周(左)与张河清(右)合照。

刘一周(左)与张河清(右)合照。

大学四年,他们的日子始终过得紧巴。为了省钱,两个人想了一个办法——合伙吃饭。

早餐各自解决,中晚餐合伙打菜:一份五毛钱的荤菜,两份两毛钱的素菜,一共九毛钱,平摊下来,每人每顿四毛五。这套算法,从入学第二个月开始,一直用到了毕业。

菜一上桌,刘一周总是很自然地,把盘里仅有的几片肉夹到张河清碗里,说得也轻描淡写:“你脑子活,得多补补,将来考研究生,替咱农村孩子争口气。”

那时候,张河清的宿舍一共住了10个人,没空调没电扇更没暖气,“全靠心静取胜”,宿舍空间小,二人就常常结伴去图书馆和教室学习,用黄挎包相互给对方占座位。

刘一周的英语不好。每晚宿舍熄灯后,他俩就蹲在路灯下,张河清给他讲单词和语法。有时候讲得口干舌燥,张河清忍不住发脾气,刘一周也不恼,只是挠挠头,憨憨地笑:“河清,你再讲一遍,我肯定能懂。”

那时候的课外活动并不多,二人也常去看露天电影。刘一周喜欢唱歌,是个男高音。那时候,没有设备也没有音响,他就清唱黎锦辉的《桃花江是美人窝》,介绍自己的家乡,就说“我是桃花江美人窝里来的”。

大二的冬天,学校里,他们俩穿着军大衣,拿着刚买的包子。风吹得太大太冷,他俩缩着脖子,背着风倒退着走,边走边吃包子,手里的包子还冒着热气。

从此,他们就用“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来形容自己。一个是闷头读书的书呆子,一个是踏实肯干的“老黄牛”,却偏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那些年,他们从没郑重其事地说过“谢谢”,却在彼此最拮据、最用力的年纪,把能给的,全都给了对方。

“他的伴郎是我,我的伴郎是他”

毕业后,张河清留校做了辅导员,刘一周回了益阳做基层干部。离毕业还早的时候,刘一周就跟张河清讲,自己未来要回家乡。

那个时候,本科学历回乡镇做公务员的,其实并不多见。张河清说,“他能力很强的。”

分别那天,张河清到火车站送刘一周,刘一周拿出那本账单,又塞给张河清一块六毛五分钱。“我毕业回老家了,至少还可以回家有粗茶淡饭吃,你在学校,离家很远,没有任何亲人可以依靠,等我去单位报到安顿好后,再回来看你。”

刘一周声音沙哑,“你好好读书,继续考研,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我。”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扒着车窗冲张河清挥手。

后来,张河清考了博士、获得博士证书、教书时拿到国家基金项目……每到人生重大的进步时,他都会给刘一周发去信息。

1990年,刚工作的时候,他们都住在分配的筒子楼里。写信保持联络。后来,每个单位有一个能外呼的座机,程控电话。他们得碰运气、排队,才能接上电话。

BB机、小灵通、数字机、智能机,“我们都见证了,”张河清说。

工作后没几个月,张河清就去看望刘一周。公汽摇摇晃晃开了五六个小时,从湘潭到益阳,再从益阳转桃江。那年十一国庆,刘一周也风尘仆仆来到学校,看望张河清。

毕业不到一年的时间,刘一周就结婚了。“他结婚时候伴郎是我,我结婚时候伴郎是他。”张河清说。

大城小镇,好兄弟的分岔人生

在县里,刘一周从普通干部开始,他去过团县委,做过乡长、书记、局长,最后做到县里的政协常委。他经常要去一线搞调研,很少坐办公室,特别辛苦。他还常常回家种地、照顾生病的父亲,撑起一个九口之家。

刘一周儿媳在一段文字中回忆,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却总是惦记家里的事,“哪怕烈日炎炎的正午,也要步行赶回家,为家里做一顿热乎饭”。

但张河清怎么也不明白,这么忙的人怎么越来越胖。最胖的时候,估计将近200斤。

再后来,刘一周到广州看望张河清,说着说着,头一歪就开始打呼噜。张河清很生气地叫他醒来,语气里又有点埋怨他不爱惜自己身体。

刘一周(左)与张河清(右)合照。

刘一周(左)与张河清(右)合照。

张河清自从毕业后,就一直留在大学里工作、教书,36岁就评上了教授,一路从湖南来到广东。三十年执教生涯,流水的学生,铁打的老师,张河清感慨,广州的大学校园让他也能每天接受新鲜事物。2023年不做院长之后,张河清开始尝试做自媒体账号。55天,张河清就做到了100万粉丝。

有时候见面,张河清笑刘一周“老做派”,几年前,刘一周还用着老人家才用的手机盒,挂在腰上,把手机往盒子里一塞,再挂上一大串钥匙。

刘一周一直没学会电脑打字。每次跟张河清说起,张河清都惊讶。

“不至于吧?”

“真的。”

每次出差的调研稿、发言的讲话稿,刘一周都一笔一画手写出来。他的字很漂亮,很工整。就像给张河清的那本账单,“整齐整洁,看着是美的享受”。

梦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2018、2019年。刘一周来广州看张河清,他们一起去坐了珠江夜游。疫情防控期间,不便见面。张河清也没想到,那一面竟成了永别。

2023年,张河清接到了湖南益阳的共友电话,说刘一周出差时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张河清对那段记忆永远是模糊的,好像被人抽走了一段。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湖南,不记得自己怎么念完了悼词,也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写了满满一张纸的悼词,只记得自己那时哭得泣不成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张河清常常回湖南,去刘一周老家后坡看他。多数时候,他不让别人知道。一个人坐在那堆黄土旁,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想,只是陪着。

有一次,他给刘一周点了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灰落在土上,很快被风吹散。他低声对着那捧土说:“一周,我做到了。”

“我教了一届又一届学生,把你没机会走完的路,把你想让村里孩子走出大山的心愿,都替你实现了。他们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成了老师,有的回到农村搞起了种植,个个都像你当年那样,踏实、勤勉、坚韧。”

直到现在,张河清还是会常常梦到刘一周。梦里,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说说科研、讲讲行政。

广州的冷夜一下子过去了,太阳照在广州大学的花园里,天朗气清。一早,张河清照常把两个鸡蛋放进包里,走进教室。

南方+记者 张湘涓 徐勉

编辑 邓聿修
校对 张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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