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文刃
10月中旬到沪参加上海国际艺术节时,很遗憾错过了捷吉耶夫率领马林斯基交响乐团连续五天上演马勒交响曲全集的盛况。直到前不久,才在广州星海音乐厅又迎来了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版的马勒《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
说来也巧,2017年初我曾带团到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的“主场”森珀歌剧院演出。森珀歌剧院坐落于易北河畔,1841年建成后便命途多舛,1869年焚毁后复建,1945年又毁于盟军轰炸,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最终完成原样重建。徜徉于这座富丽堂皇的音乐殿堂中,感觉又回到了文艺复兴盛期的意大利。成立于1548年的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现今就驻团于此。

德国德累斯顿森珀歌剧院。作者供图
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11月8日晚在星海音乐厅的演出,由新任首席指挥丹尼尔·加蒂执棒,没有中场休息,一长一短两部作品,分别是马勒的《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和安东·韦伯恩的《慢板乐章》(杰拉德·施瓦茨改编的弦乐团版)。当乐手们次第登场时,座无虚席的全场爆发出暴雨般的掌声,充分表达了听众们的热切期待。
演奏从《慢板乐章》开始,不足十分钟时长的弦乐作品恰如一场盛宴的餐前开胃菜,唤起了人们对晚期浪漫派音乐的听觉和审美期许。事实上,这首创作于1905年的弦乐四重奏,正是韦伯恩早年追慕马勒等晚期浪漫主义大师的青涩印记,这与他后来作为第二维也纳乐派代表人物的风格和面貌天壤之别。其时,年轻的韦伯恩刚师从勋伯格,创作从总体上还未转向无调性音乐。一次与恋人的山野之旅,赋予了这首作品如歌的旋律和款款的深情。施瓦茨的改编不仅增添了弦乐的密度,更提升了情感的纯度,使晚期浪漫主义色彩愈加凸显。乐团在加蒂的带领下缓缓展开乐句,一种宁静、深情而又略带忧郁的复杂情绪扑面而来。加蒂的动作舒缓而克制,旋律如山林间蜿蜒流淌的溪水,滑过青苔斑驳的卵石、星星点点的野花、雾气氤氲的草丛,在密林深处渐渐隐没……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的演绎既体现了德奥传统的严谨和厚重,也不乏浪漫主义的细腻和灵动。弦乐表现丰满而又层次分明,情绪表达凝练而又精细。对比弦乐四重奏版,情感的渲染更加浓郁,音色的变化更加绚丽,细节的呈现也更加具有对比性,宛如汩汩溪流中反射的熹微阳光和游动的鳟鱼,平静中闪现出动人心魄的瞬间。同样是柔情的倾诉和爱意的表达,这部作品正好与接下来马勒《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小柔板”形成了奇妙的对照与呼应。
短暂的静场后,随着小号声的响起,马勒时间到了。

2025年11月8日,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在星海音乐厅演奏马勒《第五交响曲》。星海音乐厅供图
《第五交响曲》始作于1901年,1904年由马勒指挥在科隆首演,之后又历经多次修改,直到他去世前那一年仍在与友人讨论配器问题。这正说明了作品的复杂性、乐思的不确定性和马勒情感上的纠缠起伏,同时也极大增加了演奏的难度,考验着指挥和乐团演绎水平。不过,尽管其中充满着灵魂的挣扎、思想的焦虑、情绪的起落,但作品总体而言还是反映了从悲观痛苦逐渐走向温暖光明的心路历程。马勒出生于一个不幸的家庭,童年起即不断经历家人接二连三的离世,创作这部作品当年,他也曾积劳成疾以致病危。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体验对他的精神打击很大。幸运的是,他病愈后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阿尔玛。与同为艺术家的阿尔玛的相恋相处相知,为马勒彼时的生活增添了亮色,注入了生命力。
掌握了这个背景,就不难理解《第五交响曲》为何从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开始。在加蒂稳健的指挥下,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充分发挥了铜管乐的优势和弦乐的细腻,在营造出送葬队伍沉重肃穆步伐和庄严哀悼气氛的同时,也表现了情绪的极度悲切与绝望,马勒乐思内在的情感张力和思维的深邃性得到完美呈现。根据作者的创作意图,前两个乐章构成作品的第一部分。因此,第二乐章“暴风雨般,极度热烈”的整体仍然延续了葬礼的氛围,悲悼的情绪还在积累,焦虑时而爆发,其中还交织着对逝去岁月的深沉回忆和无奈感喟,以及因回顾而生的一丝温情。第三乐章“谐谑曲”像一个主题发展的过渡段落,作者的心绪有所平复,色调逐渐明朗。乐团在加蒂的带领下,将配器的复杂性和音色的丰富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第四乐章“小柔板”是马勒音乐中的“名段”,与他写给阿尔玛的近百封情书一样,这也是他奉献给阿尔玛的“音乐情书”。尽管与韦伯恩《慢板乐章》的长度都不到十分钟,但两者均为弦乐作品中著名的“爱之宣言”。当晚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的演出,竖琴和弦乐堪称绝配,完美地烘托出似水的柔情和心灵深处迸发的爱意。弦乐精彩丝滑的表现,使旋律极具治愈性,整个音乐厅都洋溢着跨越时空、挥之不去的暖意。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马勒去世的1911年,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魂断威尼斯》。小说讲述了到威尼斯度假的作家阿申巴赫为追求理想的美,不愿离开瘟疫横行的威尼斯,最终染疫离世的故事。1971年,意大利著名导演维斯康蒂把《魂断威尼斯》改编为同名电影,主角阿申巴赫的职业也改为作曲家,剧中配乐采用了马勒的《第五交响曲》特别是第四乐章“小柔板”,非常贴切而深刻地揭示了那个时代欧洲的精神、文化和艺术危机。
与马勒的许多作品不同,《第五交响曲》的末乐章并不是一个黯淡悲伤的结尾,相反,“回旋曲”展现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贯穿了一股生机勃勃的活力。不过,从马勒一生的道路来看,这种昂扬的状态具有一定的阶段性,加蒂的处理也因此相对冷静而内敛,使那个看似辉煌的结尾不经意间打住,让听者留下无尽的回想。
本次演出并未安排返场曲,据说次日下午的演出加奏了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应当说,加蒂和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这次广州之行,是以晚期浪漫主义作品为主要呈现内容的。无论是马勒、理查·施特劳斯、瓦格纳,还是后来转向现代主义的韦伯恩,都映射出上一个世纪之交欧洲音乐创作乃至整个文化艺术领域的深刻危机与急剧变革,传统艺术形式逐渐发生崩解,探索与革新的因素正在萌发。这次在星海音乐厅上演的作品,既体现了后期浪漫派音乐的主要特征,又预示着二十世纪欧洲音乐创作新的走向,宛如浪漫主义音乐的璀璨余晖……
(作者系人文学者)
本文转载自南方周末客户端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