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刘守英:花都走出了一条岭南特色的乡村现代化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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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是“百千万工程”实现三年初见成效目标的关键之年。近日,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原院长、广东省“百千万工程”智库专家刘守英教授一行来到广州花都实地调研“百千万工程”成效,先后前往赤坭镇竹洞村、炭步镇塱头村、新雅街领航食品集团走访座谈,详细了解花都在乡村振兴、城乡融合、农业现代化等方面的发展情况。

刘守英在接受记者专访时提到,近年来花都加速推动“百千万工程”落地生效,走出了一条岭南特色的乡村现代化路子,逐步打造成高质量城乡融合的示范样板。

刘守英教授(左三)一行来到广州花都实地调研“百千万工程”成效 受访者 供图

乡村振兴需要政府适当的基础设施和配套投入

记者:在乡村振兴过程中,政府需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承担哪些职责?

刘守英:可以看到赤坭镇的竹洞村和瑞岭村这一带的岭南盆景非常漂亮,变成了品味很高的园林式景观,基础设施的提升非常明显。而最早这一带主要是种粮的。所以农村还是要动点手术,花一点钱来提升整体环境。我们在城市搞了很多公共场馆和服务设施,在农村也需要搞一点山清水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农村也要有美景,不能只在城里有。

乡村振兴首先要弄清楚村庄是什么样子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村庄的特征,一个是原生态的,一个就是要舒服体面。村庄要给人舒服的感觉,必须有基础设施投入,形成一个美丽村庄的空间,还要有多元化业态内容,能把人流吸引过来,没有人流的村庄打造的就是样板间,是难以持久的。基础设施本来就是要城乡一体,城市里面都是政府投的,适度增加对乡村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补短板,并不是吃偏饭。

广东农业的出路就是要把土地种成金子。工厂的竞争力靠什么?每一个劳动者的劳动生产率。评价农业的效益很难通过计算劳动生产率,因为农业劳动者是高度异质化的,只能看土地亩均产出。农业的根本出路就是提高土地报酬率,每一亩地能有多少报酬。比如赤坭镇的盆景园每亩产出最高可到10万元一亩,所以地租才能相应升上去。对应五六千元的亩均地租,一亩地的利润一年怎么都要到两三万元。要提高土地报酬必须有外面的人来这里造盆景,带动整个产业繁荣和土地升值。

此外,赤坭盆景种养从康熙年间就开始,村民一直在从事盆景种养栽培修剪,形成了特色农业产业的本地基础,具有内生可持续性,而不是只靠政府外力投入来支撑。面向未来,盆景产业的两个发展趋势值得关注。一个是盆景出海。随着更多中国企业出海,海外的厂房园区、住宅区这些场所可能对盆景出海有一定需求。另一个是电商,更多适合年轻人对小型盆栽植物的个性化需求,方便快递。

只有把“穷”变成“有产出”、“乱”变成“有序”,乡村的“美”才能真正显现出来

记者:在政府力量之外,要实现乡村振兴,如何引导外部力量参与?

刘守英:竹洞村曾经是个典型的穷村、乱村,经济落后导致贫困,环境杂乱又使其缺乏美感,逐渐显得衰败。后来,随着经济条件改善、基础设施建设推进,以及部分资本的进入,村庄的“乱”得以整治,衰败状况也被扭转。乡村本来就具有自然之美,但贫困和混乱会掩盖这种美感。要实现乡村振兴,既需要通过必要的政府投资完善基础设施,也要引导外部力量参与,共同改善环境和发展条件,使乡村的内在美得以真正显现。

乡村振兴必须要有产业,“百千万工程”五个大抓里第一个大抓就是“大抓产业发展”,这个产业不一定都是工业,可以是依托本地优势的特色产业。赤坭的盆景从康熙年间延续至今,是一种典型的“农业工业化”路径,与制造业不一样。它是依托自身传统优势,逐步形成涵盖种植、加工、销售和艺术雕琢的完整产业链,其中不断融入专业知识、工艺、市场机制和企业家要素投入,使农业发生了质的变化,盆景的雕琢工艺与原来的传统农业就不一样了。这样就发生了他们归纳的“三个转变”:从盆景种植能手到盆景大师转变,从卖树胚到卖盆景转变,从线下销售到线上和线下相结合。整个赤坭盆景产业的现代化,生产、技术、组织、市场等要素的整合,是一个农业现代化的成功范例。

过去我们谈论传统农业的转变,往往是从农业自身出发讨论如何解决小农的温饱。现代农业的变化首先体现在要素投入的升级——引入化肥、农药等现代生产要素,打破了原有的均衡;其次是农民人力资本的提升,使其能够更灵活地对市场作出反应。现在的农业已不再是单纯的“种地吃饭”,而是以提升单位土地报酬率为目标,以工业化流程重新组合各类要素,实现生产经营模式的现代化转型。

我们看到竹洞村,一亩地产出最高能达到十万元。这里面有土地的投入,有企业家的资本投入,有人力资本的投入,还有各种现代园艺技术的投入,这些构成了一个盆景产业的全链条。农业的产业体系是围绕土地形成的一些特色产品,从生产、种植、加工、销售、品牌、投资整个全链条的工业化的逻辑组织起来的。对于从事盆景产业的企业家而言,其收益可与城市中高收入者相媲美;而农民因土地报酬率显著提高,不再需要外出务工,与城市小业主的生活水平已相差无几。

赤坭的蝶变反映了乡村复兴的内在逻辑。这个地方原来是典型的“穷村”“乱村”。所谓“穷”,是因为缺乏基本的经济支撑;“乱”,则表现为空间无序、环境脏乱差,缺乏整体治理。一个地方哪怕有些产业苗头,如果缺乏治理、没有秩序,也难以呈现出美丽乡村的面貌。赤坭这几年能够变得不一样,靠的是两方面:一是基础设施的投入,二是产业的植入。政府在基础设施方面做了一些“补短板”式的投资,把原来乱的、破的地方整治好了,为外来资本和产业落地打好了基础;而真正改变这个村面貌的,是产业的带动。也就是说,只有把“穷”变成“有产出”,“乱”变成“有序”,乡村的“美”才能真正显现出来。

花都赤坭镇竹洞村。受访者 供图

纳入村镇的大湾区城乡连续体构建

记者:在新一轮的城乡融合改革中,您认为关键是要解决什么城乡发展问题,怎么体现城乡融合状态?

刘守英:赤坭的盆景产业是一种规模经济,打破了原来自然村的边界,形成一个农业产业集群。这些盆景村在空间上连成一片,融合成为一个个“村镇”了。“村镇”是以村为形态的镇,在国外相当于Town,实际上是一个小镇了。为什么我们把它叫做“村镇”,因为它还是依托于乡村土地,以及土地相关的产业。镇的存在、维系和发展也具有重要意义,一般加工、销售和集散物流等就集中在镇。镇村连续体之间怎么连起来?一是基础设施一定要到村到底;二是村庄的基本功能要完整;三是具有一定的农村工业化基础,各种要素要流动起来;四是村庄要有人,包括本村的、外来的,各类游客等人流。

在城乡融合的结构中,镇和村纳入城乡连续体,镇是一个城乡连接体的连接点,村庄是落脚点。镇往上走就是县城,就是花都的城区,也就是城乡连续体的腰部。花都城区上接广州城市核心区,后者是整个城乡连续体的龙头。这个龙头能够对下面的区镇村形成带动,大家围着它去一起发展,像舞龙一样,就是一个完整的城乡连续体。

从更大范围来看,粤港澳大湾区既是城市化水平较高的都市圈,也是一个城乡连续体的范例。珠三角地区已经呈现出“村—镇—县区—大城市”的多层级城乡连续体结构,不同节点在城乡连续体结构中各自承担着特定功能。村与镇之间、镇与县区之间并非单纯的行政层级隶属关系,还存在产业分工、财政联系、公共服务供给以及要素流动等多重关联,是一个由功能分工与协作机制支撑的有机系统。

“百千万工程”的核心目标就是通过县、镇、村一体高质量发展,解决城乡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未来,随着大湾区内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布局更加均衡,大湾区的村庄将更深地嵌入城乡连续体的结构之中,摆脱传统农业村落的命运,一个超越传统城乡二元范式的城乡连续体将在大湾区逐步成型。

花都最有优势打造成为城乡融合发展的县域现代化样板

记者:对于花都而言,应该怎么推动城乡融合改革的破局?

刘守英:花都有国家城乡融合发展试验区的牌子,乡村现代化水平和城乡一体化程度高,探索城乡融合具有先天优势。以县城为载体的新型城镇化的政策导向,为花都推动新型城镇化提供了机遇。花都最大的优势是产业基础好,新型城镇化才能搞得起来,没有产业的地方城镇化也很难推动。2005年前后,我们在调研花都汽车产业时,就发现花都的汽车产业与南海的汽车零部件产业结合紧密,还专门做了整体规划。

改革开放以来,花都的城区从新华镇的县城架构,扩展成中等城市规模,全区实时人口超240万,仅城区人口就超过了100万,以人口衡量在国外无疑是一个大城市。从花都城区往外走,到炭步赤坭这一带就是城乡接合部,聚集了很多村级工业园和外来人口,也是花都乡村振兴建设的主战场。东部片区的花东、花山的镇域经济也非常发达,近年来农文旅和特色种植养殖业比较有特色。

此外,花都的花卉、水产等在珠三角区域内都占据着重要地位。同时,传统产业升级、外来人口的治理、集体经济的发展、城中村改造等等都构成了花都在现代化建设中的挑战。总的来看,机遇大于挑战,花都最有条件也最有优势打造成为广东乃至全国城乡融合发展的县域现代化样板。

乡村文化振兴的核心是赓续和挖掘本土文化

记者: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内容,近年来花都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探索,您认为其核心内容是什么?

刘守英:现阶段的乡村文化振兴具有独特的内涵和要求,与传统村落和小农经济的那个阶段是不一样的,要顾及农户和村落这两个主体。乡村文化振兴的核心是什么?是让根脉续下去,不能让这个根脉给断掉了。要让这个根脉能够续下去,回归传统乡村那套搞法也不行,传统乡村一定是越来越穷。纯工业化也不行,纯工业化等于是把乡村给搞得没了,就不是乡村了。

我们为什么讲城乡融合,就是城里的要素要往乡村跑。为什么往乡村跑?是这个地方有吸引城里的东西。靠的是文化,靠的是根脉,靠的是不同的风格,城里人就进到这个地方,不断有人往这里走,这样就打通了城乡边界,城乡就融合了。所以城乡融合一定要有新的业态进来,村庄选业态是非常关键的,选谁来干也是非常关键的。以房地产的思路来振兴乡村,只会注重短期盈利,很难持久长期经营乡村。

我们看到塱头古村落的建设运营开发,以及镇里专门整理村庄传统文化习俗的做法,就是一个成体系的、长期持久的村庄文化振兴模式,其核心是挖掘提升本土文化的价值潜力,把这个村庄本身的几百年的村史、名人、习俗、建筑、风貌等元素重新梳理和呈现出来,把历史在村庄的空间里还原出来。我认为,在文化主体价值的重塑上,要花功夫去挖掘、提炼、打造和提升基于本土文化的价值体系,也就是说要找到本土文化的魂,来打造城乡融合文明新形态,来提升地方的治理自信、文化自信和现代化自信。

花都炭步镇塱头村。受访者 供图

乡村振兴一定要在开放中扩大影响力

记者:在您看来,未来乡村文化振兴应该在哪些方面发力突破?

刘守英:村庄一定是要多样化,不能千篇一律。花都的每个村庄都不错,是各美其美。塱头村做得特别好,条件是很难得的。

乡村一定要是开放的,不能封闭着自己搞自己的,不然就是“土”的。我们在乡村里留的不是“土”,而是乡土气息,要让乡土气息变成现代,才能吸引城里人到这里。以前的单向城市化模式就是要把乡村人口全部都进城,乡村就自然衰亡了。实际上乡村是不可能灭亡的。我们现在走文化兴村是对的,文化兴村的核心是什么?是让文化赓续,然后让传统跟现代结合。

文化兴村也需要多元力量的参与,扩大乡村的影响力。当前,我们在乡村文化振兴中投入了大量资源去“抢救”“拯救”,但如果仅靠政府推动,这种模式往往只能带来一次性的成效,难以持久。

文化兴村根本上还是要多元力量的参与,尤其是村庄外面的新人,村外的人时不时、不自觉地就想来看看,不断有人进来这个地方就活了。塱头村接下来可以吸引广东以外的人来看看,让北方的人来看看,这个地方就活了。引流一定要有IP,可以考虑在塱头村举办一些论坛,利用古村落的院落空间营造独特的研讨氛围,然后请来抖音等直播平台,上千万的人一天就知道这里了。

要用工业化思维培育发展一批现代化农业龙头企业

记者:当前,在农业现代化进程中,很大程度上就是农业工业化过程。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刘守英:世界上已经成功实现农业现代化的国家中,大体存在两种可供中国参考的路径。一种是以美国为代表的工业化路线,通过大规模农场和高度产业化体系,实现批量化与高效率生产,但食品口味趋于标准化、快餐化,牺牲了部分风味与多样性。第二种是以日本为代表的精细化路线,以小规模机械化为基础,注重保持食材新鲜与原有风味,尽量减少工业化加工环节和添加剂使用,从而契合亚洲人的饮食习惯与口味偏好。

中国未来农业这两条一定要同时兼顾这两种模式,达到一个规模生产和精细化的平衡点。没有农业产业体系和规模就没有效率,但是如果不能保持食品口味,也会损害传统饮食文化。中国是民以食为天,北方人不吃面就相当于没吃饭,南方人没吃米也相当于没吃饭。普通民众和消费者对食品口味的追求是根深蒂固的。预制菜产业走的基本上是美国规模化农业的路线,不一定那么好吃,但是解决了规模化批量化和生产效率问题。而对于时尚果蔬饮品,必须得先满足口味,满足不同层级消费者的差异化个性化需求。

在花都,领航这类茶饮企业代表了农业现代化的一条道路。它的模式实际上是突破了整个中国传统的茶饮路线,也突破了西方的以立顿为代表的茶饮路线。中国传统的茶饮文化历史悠久,高端的茶产品往往是小批量的精品,从种植、采摘到加工、运输、贮存,每个环节对茶农的手工艺要求极高,承载着独特的礼仪和社交文化。另外一条线就是立顿,规模化批量化的生产,简易贮存包装,冲泡操作方便,即饮即冲,适应快节奏的工业化生活,但代价就是口味的标准化单一化。

领航的快速崛起,首先要解决的是以规模化生产降低成本的问题,也就是立顿的模式。

农业企业的生产成本只能通过规模化产业化来解决,也就是在农业的工业化过程中实现各类要素的重组和优化配置,通过“工厂化”的生产提高劳动生产率,彻底解决传统农业劳动生产率、回报率不高的问题。规模到一定的程度以后,技术投入的成本才有可能降低,比如采用自动化半自动化的生产线和设备。对于加工型农业企业,生产规模不上来,成本就算不过,规模化是基础。

但是,农业的规模化生产与工业不同的是还要解决一个生产者的异质化,这个直接决定了企业的管理成本。为什么农业企业的数字化问题会比其他的企业会更关键?需求更为迫切?因为你使用的劳动者的异质化太强了。同样是老张跟老王在捞百香果的果囊,差别可能就非常大。因为传统农业“从田间地头到餐桌”,没有那么多环节,你在餐桌上最后吃到的就是农民在田地种出来的、养出来的。每家每户都种地,但老张和老王差别就很大。

如果到了加工环节,依然保留着那么强的异质化,这个企业就会很麻烦。所以解决小农生产的异质化问题,就不能把传统的小农特征带到规模化的机构件、生产线上来。有一些环节通过自动化替代,还有一些环节要通过数字化管理来统一标准,保证质量。农业企业的数字化可以从领航的模式上看得很清晰,是通过整个链条里面一个个环节的数字化实现的,比如说芒果,从产地到生产加工,到质量监控,到鲜味的保持,每个环节都引入了数字化系统。

领航集团。受访者 供图

技术创新能力是现代化农业企业的核心竞争力

记者:在新一轮的城乡融合改革中,您认为关键是要解决什么城乡发展问题,怎么体现城乡融合状态?

刘守英:刚才谈到,领航的模式,是在规模生产降低成本的基础上,解决农业生产者的异质化问题和产品的技术问题。规模生产就是模仿立顿模式,再加上用数字化管理解决农业生产者的异质化。技术问题对农业企业是非常关键的,是企业做强的前提。一个企业有人家学不来的技术,你这个企业才能有竞争力。

领航这类餐饮领域的加工企业,面临的核心技术是两个,一个是怎么保鲜,第二个怎么安全。领航快速崛起的原因就是他顺应了年轻一代消费者对饮品中“鲜”的口味的追求。“鲜”就是这个企业的核心技术。新一代的茶饮是保鲜,但不是真正的“鲜”,保的其实是消费者的“胃”,其实是通过技术提高了果饮的鲜味。这个鲜味其实是没有标准的,但是企业掌握了提高鲜味的核心技术优势,这是真正的竞争力。

农产品保鲜最大的挑战就是距离,上世纪80年代美国市场上农产品都是全国性的,到了2000年左右很多超市的农产品就变成本地化的,因为运输半径太大以后农产品破损程度太高,没有办法做到口感新鲜。我们现在冷链冷库的体系已经很健全,基本能做到农产品从原产地到加工地和市场端的长途保鲜和运出。但是怎么保证消费者口中的“鲜”味,仍然是企业要持续探索和掌握的核心技术。

    【来源】南方日报、南方+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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