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伟华

前些日子翻到1990年岭南美术出版社的《广州市文物志》，里面提到1954年在越秀山镇海楼后的山坳里，出土了一方《唐故清海军节度掌书记太原王府君（涣）墓志铭》。撰写墓志者，是在岭南任过幕僚的卢光济，据其撰写墓志时的署衔，知道他是“前岭南东道观察判官朝议大夫行尚书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据墓志，王涣“捧记室之辟书，被金章之华宠，因授考功郎中兼御史中丞之职”，则王涣入岭南幕时应是带着朝衔“考功郎中”和宪衔“御史中丞”，并有“赐紫金鱼袋”的荣宠。

这方墓志和我的《唐方镇文职僚佐考》有点关系。墓志撰者卢光济是岭南观察使判官。墓主王涣曾几次做幕僚，最后一次是到岭南任清海军节度掌书记，结果得了重病，43岁就去世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站留在了岭南，这让我想起他那些传世的诗作，还有他和韩偓等诗人的交往。

王涣是名列《唐才子传》的诗人。墓志说：“君适当游戏之年，已无所弄，独于文学笔砚，乃天敕其性。才十馀岁，其章句之妙遽有老成人之风，遂稍稍布于名士之听。未数载，即妍词丽唱，喧著缙绅，靡不相传，成诵在口。”本该嬉戏玩闹的年纪，却钟情于文学创作与笔墨之事，诗文字句精妙之处，竟已有老成人的风格，在官僚士大夫中广为传扬。墓志虽然多是“述德铭功”之语，但王涣少时对诗文的兴趣与写作，应是可信的。他生前写过不少作品，“凡所章奏，时悉委之。所以今褾帙之内，有《燕南笔稿》一十卷，奉王公也；有《西府笔稿》三卷，遵郑公也；有《从知笔稿》五卷，乃褒梁与南海途路之次及大明东馆申职业也。自私试与呈试，共著词赋约三十首。凡寓怀触兴，月榭春台，兼名友追随，词人唱和，所赋歌什约三百首。又庆贺之词、吊祭之作，曰笺曰启，曰诔曰铭，复约二百首。应其下笔，靡不称工。但属世故多艰，斯文几坠，有藏于家而未播于人者，有有其题而亡其词者，有人之讽诵者，有士之传写者，苟能诠次，亦类一家。所惜乎编辑未分，而首尾亡序。不成具集，以遗后生，乃吁可恨也。”作品以章奏为主，并有诗歌若干。值得注意的是，《从知笔稿》五卷中“南海途路之次”的作品，应包含他在岭南的文学创作。

可惜，王涣英年早逝，首葬于金利镇，“以膏肓受疾，疠毒寖深。曾未浃辰，奄至猒谢。时乃天复辛酉年十月之三日。去府城之一舍地曰金利镇也。”府城当为端州，金利镇离端州有一舍之地。从地理上看，金利镇位于西江西岸，从湘江衡阳水道出发，经西江水道去广州，金利镇在航线途中。历史上，湘桂运河沟通湘江与西江流域，是连接湖南与岭南的重要水道，船只沿此航线至西江下游，会经过金利镇所在区域。这也说明，王涣“南海途路”的岭南创作，就与这段水路有关。要是走灵渠，从灵渠经漓江、西江到金利镇，顺利也得20到30天，要是天气不好、水流不畅，40到50天甚至更久也是可能的。在这段日子里，像很多到岭南的诗人一样，他大概也写了不少对新奇事物的感受，还有路上历险的艰辛。

因为王涣诗才出众，在当时颇有影响，比如和他有交往的韩偓很有名气。韩偓《无题》诗序里说：“余辛酉年戏作《无题》十四韵，故奉常王公相国首于继和。故内翰吴侍郎融、令狐舍人涣、阁下刘舍人崇誉、吏部王员外涣相次属和。余因作第二首，却寄诸公，二内翰及小天亦再和。余复作第三首，二内翰亦三和，王公一首，刘紫微一首，王小天二首。”这里面属和的“吏部王员外涣”，就是“王小天”。“小天”本来指吏部侍郎，用在王涣身上，可不是一般的客气话。当时王涣任吏部司勋员外郎，上面还有“郎中”，说不定当时私下谈论，吏部的郎官都被叫作“小天”。王涣的诗存世不多，除了《惆怅诗十二首》，另外还有一两首。他和韩偓唱和的三首《无题》诗现在都没有了，可见他散佚的诗真是不少。墓志云：“故凡所仰止者，皆世之名士。朝之巨贤，俾成羽翰，迭用唱和。”王涣交往中应有不少名士和诗人，其中包括韩偓。

韩偓和李商隐是舅甥关系，韩偓父韩瞻和李商隐是连襟，李商隐是韩偓的姨父。韩偓从小就聪明好学，10岁的时候当场给李商隐赋诗，让满座的人都很惊讶，李商隐夸他“雏凤清于老凤声”。韩偓是晚唐很有名的诗人，被尊为“一代诗宗”，他能一再邀王涣唱和，也见得王涣的诗才确实突出。

《惆怅诗十二首》是王涣留存的主要作品，有明显的晚唐诗特色。“谢家池馆花笼月，萧寺房廊竹飐风。夜半酒醒凭槛立，所思多在别离中”这几句，用“谢家池馆”“萧寺房廊”写出了清静、幽寂的场景，“花笼月”“竹飐风”借景抒情，营造出一种孤单、迷茫的氛围。半夜酒醒后倚着栏杆站着，心里想的大多是和亲人、爱人或朋友的离别，情致委婉，很有韵味，把那种惆怅、寂寞的心情表现得含蓄又深刻。

王涣的诗学李商隐。李商隐擅长用各种意象营造独特的意境，王涣在这组诗里也是这样。李商隐用“锦瑟”“蝴蝶”“杜鹃”这些意象寄托情感，王涣就用“谢家池馆”“萧寺房廊”“鸳鸯绮”“镜鸾”等意象，这些意象都很有象征性和暗示性，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让诗显得蕴藉而有美感。他的诗受韩偓的影响较大，韩偓诗里常出现“香奁”里的各种闺中物品，王涣诗里的“金钿”“合欢鞋”等意象，在表现细腻情感上和韩偓有点类似。韩偓早期的艳情诗感情热烈，后来经历变故诗风变得深沉，王涣的诗在情感的深度和复杂性上，和韩偓有相似的地方，不只是写爱情、离别，还有对历史兴亡、人生无常的思考，让诗的情感层次更丰富了。

诗友韩偓在《无题》诗序中说“辛酉年戏作《无题》十四韵”，王涣跟着和诗。辛酉年是天复元年，唐昭宗李晔在光化四年（901）四月改元天复，王涣去世是在“天复辛酉年十月之三日”。说不定韩偓和王涣唱和是在光化四年春天，可到了天复元年十月，王涣就去世了。

王涣在西江边的金利镇走完了43年的人生。他的《惆怅诗》仍在文人中传唱，可这位被称作“小天”的才子，却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岭南这片土地上。他携才情南来，最终却抱憾而逝，恰似其诗中描摹的意境，留下无尽惆怅。如今再读这方《王涣墓志》，不仅是在追溯他个人的人生轨迹，更像是在观照晚唐漂泊文人的集体命运，令人喟叹不已。岭南出土的唐代墓志本就寥寥无几，这方1704字的《王涣墓志》更显得弥足珍贵。已故中山大学教授岑仲勉曾研究指出，墓志的出土纠正了史书上两处错误记载，而实际上，其补史之阙、订史之误的价值并不止于此。

（作者系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