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每三天发现一种新物种,广东山林藏着哪些“精灵”?,时长共3分38秒)
平均每三天发现一种新物种,广东山林藏着哪些“精灵”?
5月中旬,清远一片喀斯特地貌区域笼罩在夜幕下,忽地一束手电光划破黑暗。林石狮在一片岩壁处驻足,压低声音道:“在那!”光束扫过的瞬间,一只小动物蹦跳开去,反常的惧光行为,让他立刻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团队正是在这里发现新物种“苔斑臭蛙”。
胆小的苔斑臭蛙遇到动静便躲进岩缝,睁大眼睛仔细观察。
林石狮,是广东环境保护工程职业学院的教师,也是省生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副主任。20余年的野外调查,让这位80后皮肤稍显黝黑。临近第25个国际生物多样性日,他与团队回访这片喀斯特地貌区域的动物。
林石狮冒雨钻进山林,潮湿的环境下更容易发现生物。
野外调查就像在山林“淘金”,充满不确定性,可能一整晚空手而归,也可能很快发现目标动物。“这里还有一只望舒睑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今天运气不错,现在看这些‘小精灵’的生存环境还行,我们也会提醒相关部门注意保护。”这片区域紧邻国道,林石狮一度担心人类活动影响它们。
林石狮在途中意外发现了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福建观音座莲。
随着瑞典科学家林奈在1753年发表《植物种志》,生物分类学正式启幕,掀起“给全球生物起名字”的热潮。这一科学是人类认知生物多样性的基石。唯有先发现,才谈得上保护。在一批像林石狮这样的“生物分类工作者”努力下,过去三年广东陆续发现333种新物种,平均每三天发现一个新物种,这些“精灵”让人们窥见多样生物世界的冰山一角。
偶得:每一次寻找都是“淘金”
生物分类通常遵循界、门、纲、目、科、属、种的层级体系。近年来,广东团队频传发现新物种的消息,但很多发现并非有意为之,更像大自然的偶然馈赠。
2022年,林石狮团队在清远开展生物多样性调查项目。一日调查结束,远处一片喀斯特地貌进入视线。“时间还早,顺路过去看看有什么动物。”有队员提议。团队的主攻方向之一是两栖爬行动物研究,这类动物多在夜间出没,队员们拿着手电进入山林。
很快,有队员在一片溶洞渗水区域,发现一只体型甚小的蛙类。可奇怪的是,灯光一照这小东西就跳开。“不对,怎么这么怕光?”队员们马上兴奋起来,蛙却一下钻进岩缝里,“不论多难,都要找到它们。”
大家分头搜寻,数小时后终于收集到几号标本。当晚返回实验室,团队记录标本的量度特征,并取样做DNA比对。综合体型小、雄性繁殖期第二性征的差异等证据,最终确认这种蛙类是未被科学描述的新种,并为其取名“苔斑臭蛙”。
苔斑臭蛙是林石狮团队三年前发现的新种,它呆萌漂亮的样貌十分有趣。
当时便有学生问林石狮:怎么知道那个地方有新物种?
“没人知道,大部分调查从来不是因为‘觉得那里有新物种去,而是爬山时碰巧发现。”林石狮进一步解释,“比如,我们接到去A山调查的项目,结束后常顺道去附近的B山看看,抓住每次外出机会多爬几座山,记录生物影像,也许就偶遇新物种。”
勤爬山和扎实的专业知识,能让偶遇的概率更高。去年,林石狮团队又发布新物种“莲峰角蟾”。广东沿海山脉的迎风面雨量、植被丰富,是生物栖息的理想地,惠州莲花山便是其中之一。
2023年夏季,团队在惠州完成项目后,照例顺道进入莲花山调查。雨夜徒步十多公里后,终于有所发现。“角蟾!” 一名队员兴奋地喊出,它纤长的体态与粤东其他体态短胖的角蟾有着明显差异。
“应该是新物种,还要更多样本确认”。但当时,该物种并未处于繁殖期,分布较为分散,以致团队后来又夜爬多次,才找齐研究所需样本。次年,团队发表研究论文,明确这是一种未经科学描述的角蟾,命名为“莲峰角蟾”。
然而,发现新物种有时也伴随着“危险”。
按国际惯例,描述新物种时要公开模式标本的采集地,但新物种发表后,后续的保育并无法及时跟进,一些不法分子可能按地点找过去抓捕。这类事件发生过多起,以致于不少学者发现新物种后,对外仅公布大致区域。例如,新物种高山棘螈发布时,为了保护它们免受盗猎,作者仅公布了一片宽泛的区域。
“很多物种的生存环境本就脆弱,有些发现仅告诉生态、林业部门,提醒他们针对性保护。”林石狮说,与大自然相处久了便会站在它们的角度考虑。
拼图:每一次发现都是接近“真相”
今年4月,一篇名为《丹霞山特有物种丹霞小花苣苔保育工作取得了新突破》的报道,让林石狮会心一笑。这种植物目前存于广东丹霞山等地,种群数量稀少,并对环境要求较高,亟需有效保护。当众人的目光聚焦保育技术突破时,却鲜有人知道,林石狮正是它的首位发现者。
生于潮汕的林石狮,2003年考入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大学期间,他跟随老师研究丹霞山物种。那是一个下雨天,林石狮在一座寺庙旁的岩壁上,发现一丛开着淡黄色小花的植物,“这种报春苣苔属的植物长得不一样,可能是新物种。”林石狮立即拍照、取样,从行李箱拿出厚厚的植物志比对,“从花、叶特征来看,至少国内还没记录!”
判断植物是否为新物种,需对比花、叶、果实。此后一段时间,林石狮多次返回丹霞山,等待植株结果。最终,确认这是新物种,并将其命名“丹霞小花苣苔”。这也是林石狮野外调查生涯发现的第一个新物种。数十年后,中山大学、韶关学院的团队进一步研究,破解了丹霞小花苣苔的保育技术难题。
“这便是生物调查、分类的意义,这项工作在为生物多样性保护搭建底座。”林石狮说,山林中的生物如同被打散的拼图,每次调查都是在找寻“碎片”,终极目标是将这幅图拼完整,接近大自然生物的“真相”。
然而每块“碎片”背后,都是巨大的付出。
常年在外是常态,“一年大约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野外采集数据”林石狮说,翻山越岭也少不了,尤其两栖爬行类调查基本要夜间进山,携带相机、头灯、标本瓶等设备负重溯溪,湿滑的路面让行进愈发艰难。更难熬的是,长时间处于陌生黑暗环境总让人精神高度紧张。
望舒睑虎是广东及其周边喀斯特地区的特有物种。
待团队调查完,回到护林站或许已经三四点,但这时仍不能休息,必须及时处理样本,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我们是夜行者,团队里战斗力最强的就是眼圈最黑的。”林石狮打趣地说。
相较身体上的艰辛,林石狮更怕因调查缺失导致种质资源受损。
动植物分类有着严谨的考证过程,要判断一个物种是否为新物种,必须与其同属的近缘种对比分析。早期,模式标本大部分集中在国外,老一辈学者发现疑似新物种时,只能去国外抄录、临摹标本,再回国比对确认。
望舒睑虎爬上岩壁,昂头挺胸地注视远方。
“明明是我国的物种,但因他人先发现,我们反而要出国去找,这种‘生物文物’流失很让人心痛。”生物调查、分类无疑是守住种质资源的关键,有些物种甚至尚未被发现、研究,便已经灭绝。林石狮说:“我们有责任去挽救它们!”
林石狮的望着爬到他手臂上望舒睑虎,眼神里满是兴奋。
望舒睑虎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漂亮的外观让它成为了非法宠物贸易的受害者。
在一代代生物分类工作者的“淘金”下,广东生物多样性的家底日益厚实。目前,广东记录高等植物8186种、陆生脊椎动物1052种、昆虫及其近缘类群超12000种,形成多维度的生物资源图谱。2022-2024年,近三年来全省共发表新物种333种,平均每三天就发现一个新种。
自救:每一次深入都是“反哺”
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上,估计存在3000万个物种,而人类迄今发现、描述和命名的物种仅占6%,大量“碎片”仍等待被发现。
然而,由于生物分类学科过于基础,野外调查项目经费有限,加之过程艰辛,这份“性价比极低”的工作正在没落。2022年5月23日,国内33位院士专家联名发文指出,很多生物分类学者的状态就如同他们研究的濒危物种一样,数量急剧萎缩,某些类群的分类学者甚至已经“绝灭”。
林石狮在当地采集水样带回到实验室进行水质分析。
这种颓势似乎仍在继续。今年一次专家评审会上,林石狮遇到一位学界前辈,顺口问说接下来谁继承实验室,结果得到的回答是“没人,我退休实验室就关门了”,这句话仿佛一记闷棍打在他心头。
不过,对于林石狮这样的乐天派,悲伤不会持续太久。“这些工作总得有人做,我们团队由一群热爱纯粹野外调查和分类学研究的人组成,这个爱好没有‘实际效益’,但重点是喜欢干这件事,想办法‘自救’就是了。”林石狮团队决定在调查的基础上,尝试向应用领域延伸。
早前,林石狮接到在深圳梅林公园打造特色生态景观的项目,他提出可以种植引鸟植物,构建城市小微栖息地。查资料时,他发现一种叫冬红的植物,美洲的蜂鸟很喜欢吃它的花蜜。这让他猛然想起,在调查梅林公园时发现有叉尾太阳鸟,它颜色鲜艳,能像蜂鸟在空中悬停,生态景观价值极高,“冬红是否也能吸引这种鸟?”
于是,梅林公园尝试引进栽种5棵冬红。经过2年监测,团队确认引鸟效果明显,于是又在公园增种50棵。如今每到花期,这片冬红便吸引叉尾太阳鸟、暗绿绣眼鸟等,这里也成为深圳的拍鸟胜地。此后,通过种植引鸟植物打造城市绿地中低成本的小微动植物栖息地模式,在深圳多个公园推广。
“广东尤其是珠三角,在生物多样性上的理念比较领先。开展生态景观构建,如利用引鸟植物、浆果植物等丰富绿地斑块的生物多样性,做这些项目既帮助保护生物,我们也能有收入维持团队,再反哺到不产生直接经济效益的野外调查中。”林石狮说,这些都是在生物多样性调查基础上的进一步研究,也是一个学科发挥价值的过程。
葱郁高耸的山林,依然是林石狮等生物分类学者的梦想归宿。他说,长时间身处野外,人才会真切感受到大自然的广博,便也更有了敬畏。
如今,他们有了更大目标:去广东沿海山脉发现新物种。
“那里一定藏着很多未被发现的‘新玩意’。对一座山的生物多样性的研究,往往要持续数十年。这是一项靠人堆的‘牛马’工作,但我这一生可能就扎进去做这件事了。”前辈学者对林石狮的影响很大,他的老师就花了十多年调查罗霄山脉,林石狮也希望积累超过十年的数据,系统深入描述广东沿海山脉的生物多样性。“团队也许有人会离开,但也有人会进来,一如前辈那般前赴后继。”他说。
林石狮正在观察标本,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了这份“有趣但辛苦”的事业上。
从喀斯特地貌返回的途中,林石狮讲起植物分类学泰斗张宏达的故事,老先生一生醉心植物调查,71岁高龄仍到喜马拉雅山南坡考察植被。还有一位昆虫分类学前辈华立中老先生,即便退休也每天在中大生物博物馆看标本、做学问......
天色渐明,晨光洒满前路。“我也希望像他们一样,用一生去发现更多大自然的‘精灵’。”林石狮爽朗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策划:陈枫 王海军
采访:张子俊 曾良科 彭琳
摄影/摄像:石磊 张令
剪辑:徐昊
设计:谭唯
校对:符如瑜
审核:李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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