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潮丨从自然景观到文化符号:潮州八景的形塑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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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景的由来

“八景”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它大量地出现在中国古代典籍尤其是方志中,此外也会以艺文、诗文或者图的形式出现在家谱中。在中国除了“八景”外,还有“十景”“十六景”“二十四景”甚至“七十二景”等说法。

尽管如此,“八景”还是成为此类文化中使用最广、最有代表性的名词,这与古人对“八”的理解密不可分。

古人为什么喜欢用“八”来概括景点呢?这可能和古人的数字崇拜有关系。

汉·许慎《说文解字》对“八”的解释为:“别也。像分别相背之形。”八与方位区分有关。《周易》中八卦之象就是八个方位之象,代表了古人对物质和世界的认识。从八卦衍生开来,古代天子所用乐舞有“八佾”,祭祀用“八簋”,用车需“八鸾”,治理国家用“八政”等。

韩文公祠是为纪念唐代文学家韩愈而建。祠内古木参天,其中尤以橡木最为著名。林文强 摄

韩文公祠是为纪念唐代文学家韩愈而建。祠内古木参天,其中尤以橡木最为著名。林文强 摄

“八景”一词最初是道教概念,源自晋·青童君撰集《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飞经》,指道家八个受仙时间里的自然气色景象和八方之景,以后才逐渐借用到现实世界中,代表一个地方的各个方位,涵盖了整体风貌。

但究竟何时成为世俗的胜景代称却有着不同说法。有认为南朝时沈约所作的《八咏诗》是“八景”的雏形;有认为苏东坡所作《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才是“八景”的鼻祖。但是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起源于北宋宋迪的“潇湘八景”图,见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之记载。因为有了“潇湘八景”图,“这个历千年而不衰的‘八景’现象便产生了”。(谢柳青《闲话“八景”》,《文史杂志》1989年第2期。)

我国大规模编修志书从明代开始。明代建立之初,统治者即对方志编修工作高度重视。永乐十年(1412)、十六年,两次颁布了《纂修志书凡例》16则、21则,规定志书内容等24项,以及各类目编写原则。永乐十六年,诏修《天下郡县志书》,并“遣使编采天下郡邑图籍,特命儒臣大加修纂,必欲成书,贻谋子孙,以嘉惠天下后世”(《明实录·太宗实录》)。

于是,天下州县纷纷修志。弘治十一年(1498)、正德十五年(1520),又两次下诏“遍征天下郡邑志书”(光绪《江阴县志》旧序),许多州县志书在明代竟编修五六次之多,当时人称“今天下自国史外,郡邑莫不有志”(张邦政:万历《满城县志序》)。明万历年间,朝廷诏令全国各地呈报“八景”,并要求将“八景”编入志中。至此,地方志中收录“八景”就成为较普遍的现象。

过去,“八景”只是文人墨客钟情山水的一种精神寄托,多为当时文人情趣的表现和乡土意识的反映,万历间诏令后,“八景”就开始打下官方烙印。明清时期,在官府的推波助澜下,“八景”之风炽热,而无数文人雅士也围绕各地“八景”留下了许多诗作。清·于中敏等《日下旧闻考·形胜》就言:“十室之邑,三里之城,五亩之园,以及琳宫梵宇,靡不有八景诗矣。”

列入县志中的“八景”,有的作为“舆图”中的一部分呈现,有的在“形胜”“地理”“古迹”中具体阐述;在介绍山川、桥梁、古迹、寺庙和楼阁时,也往往指明此为“八景”之一;在“艺文”中则收录文人唱和“八景”的题诗或文章。“八景”的主体大多有两类:一是客观的自然景观,二是人文遗迹。

二、八景的变迁

潮州同样也有八景,犹如历史文化名城皇冠上的八颗明珠,以璀璨光华勾勒出古城的灵秀风骨,令千年潮州更显绰约风姿。八景中的广济桥,更使历来的旅游者有“到潮不到桥,白白走一场”之赞叹。正如潮州第一个哲学博士张竞生在《浮生漫谈·游湖》说:“人类需要玩耍,需要休息,求得身心的愉快。所以每一个地方,都由人类就其自然的材料,创造出许多的胜景。例如我国最著名的是西湖八景,而我潮州与惠州也一样有八景的所在。”

那么,“潮州八景”是怎么形成的呢?其结构又有怎样的变化呢?这个课题颇值得人们深入地回顾与探讨。

按《潮州市志·名胜古迹》(潮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1995年广东人民出版社)记载:

“潮州八景”有明代“潮州八景”、清代“潮州八景”,还有“潮州内八景”。

明代“潮州八景”是:龙潭落照(在花园村外)、凤山秋菊(在凤凰山下)、笔峰晚凉(在笔架山)、金山朝旭(在金山顶)、凤栖木棉(在意溪凤栖山别峰庵)、韩亭秋月(在韩祠前)、西湖梅风(在西湖处女泉边)、文峰飞翠(指桑浦山玉简峰)。

清代“潮州八景”是:湘桥春涨、龙湫宝塔、韩祠橡木、西湖渔筏、金山古松、凤台时雨(也称“凤凰时雨”)、鳄渡秋风、北阁佛灯。

“潮州内八景”是:东楼观潮、古刹梵唱、七星步月、奎阁腾辉、莲花午照、府楼钟声、渔庄晚眺、西园赏菊。但是,现存较完整的只剩古刹梵唱和东楼观潮。

稍作分析,就会发现明代“潮州八景”中,除“龙潭落照”“金山朝旭”“西湖梅风”是在府城边缘,余下五景都在府城外,集中在东、西北、西南部,其中文峰距府城40多里。这个景圈的范围很广阔。从审美视角来看,以山景为主,旁及落照、朝阳、晚凉、秋月、秋菊、木棉、梅风等自然景物。从取景时间来看,一年着眼于春秋,一日着眼于早晚。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据清·林大川《西湖记》记载:“五龙潭,在湖山之阴。”“龙潭落照,凤城八景之一。”“凤山,距竹林寺二三里。山下居人喜种菊,故潮八景有‘凤山秋菊’。”“竹林寺,距栖凤泉二里而近。康熙间,总镇马三奇建。林木蔚云,松篁飞雨,为西湖极清幽处。”由此可见,龙潭即五龙潭,在西湖山之北侧,不是在湘桥区凤新街道花园村外;凤山是指位于今凤新街道的凤山,而非潮安凤凰山。

湘子桥(广济桥)横跨韩江,十八梭船连成一线,形成“长龙卧波”的奇观。林文强 摄

湘子桥(广济桥)横跨韩江,十八梭船连成一线,形成“长龙卧波”的奇观。林文强 摄

清代“潮州八景”的特点,一是景圈范围缩小了,集中在城东韩江一线及两岸,且以广济桥为中心。二是山景幅度减少,山水相融合幅度提高,建筑物景点明显增多。三是充实历史名城的文化内涵,注重人文景观。

“潮州内八景”由于景圈位于城内,随着城市的变迁,渐渐地被淡化了。

从历史的沿革上考察,潮州八景是潮人长期反复观赏、思考、充实、筛选而形成的。也就是说,是经过长期的嬗变而来的。

明万历十一年(1583),杨彩延在《南澳赋》中云:“眺古瀛(即潮州)八景之胜概”;饶宗颐《潮州志·艺文志·史部》录有万历二十五年举人、潮阳吴仕训撰有《潮州八景图咏》。可见“潮州八景”是在明万历年间形成,与全国大背景密切相关的。

清康熙年间,潮州诗人陈衍虞有《步仇漆(漪)园观察八景诗》,序云:“鄙州风景,命名不一。曩时八景,先贤吏斯土者,多有佳篇。至吴茧雪郡侯,增为十景,与先名异矣。”据康熙《潮州府志》载:“吴颖,字见末,号茧雪,江南溧阳人。顺治年间(十五年,1658)以刑部郎出守潮州。”吴诗今已佚。陈衍虞有《刺史吴公见末有凤城十咏,刻之长笺。去今十年,近偶检得,戏叠其韵。潮人咏潮事,言或非诬,村讴巷谣,殊愧诗史》五言律诗10首,叠韵次序是:韩麓橡花、金山松树、凤台时雨、鳄渡秋风、湖岭晴峦、浮桥春涨、校场观射、塔院维舟、北阁佛灯、西濠渔筏。

剔去“湖岭”“校场”二景,显然就是现在的“潮州八景”,地点不变只是用字略有不同。可知此“八景”在清初已初具雏形。

又《步仇漆(漪)园观察八景诗》及仇昌祚《八景诗》(见康熙《潮州府志·艺文》)所咏八景则是上之明代“潮州八景”名称。按:仇昌祚,号漪园,山西曲沃人。清康熙九年(1670)任潮州海防同知,擢惠州知府,二十二年(1683)任惠潮兵备道。可见此时八景名称还是存在着不确定因素。

清嘉庆十六年(1811)岁贡、凤塘人郑兰枝写有“潮州八景”诗:湘桥春涨、鳄渡秋风、韩祠橡木、金山古松、凤台时雨、龙湫宝塔、北阁佛灯、西湖渔筏。“八景”之名已与流传至今相同。

北阁佛灯。温亿中 摄

北阁佛灯。温亿中 摄

其后,郑兰枝的侄孙郑昌时,其《韩江闻见录》(成书于1821年)有七律《潮州八景》诗:凤台观水(自注:旧云“凤台时雨”)、鳄渡乘风(自注:旧云“鳄渡秋风”)、韩庙棉红(自注:旧云“韩祠橡木”。作者按:此时橡木已枯死。)、马丘松翠(自注:旧云“金山古松”)、龙湫听涛(自注:旧云“塔院维舟”。作者按:北阁对面韩江江心小岛上。清嘉庆初塔倒塌。后以凤凰塔代替。)、洞湖垂钓(自注:旧云“西湖渔筏”)、长桥榕荫(自注:旧云“湘桥春涨”)、峻阁星枢(自注:旧云“北阁佛灯”)。可知到清代中期,“八景”的命名已有所变动。

“西湖渔筏”场景已不复见,不过如今游船在西湖上摇曳,别有风情。林文强 摄

“西湖渔筏”场景已不复见,不过如今游船在西湖上摇曳,别有风情。林文强 摄

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所修的《海阳县志》,在“古迹略二”将“八景”之名首次载入志书中:“潮州八景,旧云:凤台时雨、龙湫宝塔、湘桥春涨、鳄渡秋风、韩祠橡木、金山古松、北阁佛灯、西湖渔筏。据《韩江闻见录》,‘龙湫宝塔’旧又云‘塔院维舟’”。

直到纂修《海阳县志》之前,潮州地方景观的文化建构始终由官师阶层与士大夫群体主导。他们通过游览实践与文学书写,共同塑造了这一地域的风景体系。而景观营造与游览活动之间存在着双向互动关系——正是在这种相互促动的过程中,士大夫们的题咏作品得以生成并传世。如郑兰枝的“潮州八景”诗就靠口口相传而流传下来,至1960年潮安县文教局编的《潮州八景简介》方形诸文字。

因此,作为地方风光标识,分布在三山一水间,一直沿承到今天的“潮州八景”,终于在18世纪末最后定型。除“西湖渔筏”外,这些景点都分布在韩江边上,且以广济桥为中心的景观固定下来,有力地强化了韩江风景给人们的印象。这与18世纪开始的潮州商业经济的发展和韩江航运的发达有密切关系。因而,清光绪年间绘制的潮州古城图直接题署为“韩江八景图”。西湖的湖水也是由韩江汇入。

“潮州八景”作为地标性景观集群的历史生成过程,本质上体现了人文要素对自然景观的审美重构。这一景观体系的形成,标志着从单纯的地理单元向具有文化认同价值的“地域符号”转变的关键节点。

值得注意的是,自民国时期至20世纪90年代,该景观系统逐渐演化为海内外潮人共同的文化记忆载体——诸多海外潮州会馆的纪念刊物,皆以不同历史时期的“潮州八景”照片放在显眼位置,直观彰显了这一景观在族群认同中的象征地位。

三、八景的组合

八景中各个景观的命名,通常是由四个字组成,且两字一个意义,前两字一般表明地点,后两字为时间、季节性自然现象,两两并列而组成一个合景,并组成四组对子。以潮州八景而论,也离不开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凤台时雨、龙湫宝塔”“湘桥春涨、鳄渡秋风”“韩祠橡木、金山古松”“西湖渔筏、北阁佛灯”。后三组对仗工整,惟独第一组却对得不好。

“龙湫宝塔”原为潮州八景之一,已经倒塌。图为凤凰塔,是代替龙湫宝塔的景观。林文强 摄

“龙湫宝塔”原为潮州八景之一,已经倒塌。图为凤凰塔,是代替龙湫宝塔的景观。林文强 摄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得从八景形成的经过进行探索。现在通称的“龙湫宝塔”,原不是这样称呼,以前叫“塔院维舟”。郑昌时《龙湫听涛》诗序说:“界城东北,金山崖坳,韩江水曲。其地交流浃渫,激石匉訇,浪叠波旋,月中疑见塔影,入画宜夜。旧云‘塔院维舟’,今圮(倒塌),上流障也。”又《凤台观水》诗序:“峙城东南,下流障也。古属鸦洲,今俱名凤。肇自前明太守侯公必登。其地襟江几桥,山明水秀,入画宜春。旧云‘凤台时雨’。”也作“凤凰峙雨”,见20世纪初老照片的文字说明。(参见丁铨《旧影潮州》,2020年南方日报出版社。书中介绍这一景点标题作“凤凰时雨”则是沿袭讹误。)

若就景色着眼,作“凤台时雨”或“凤凰峙雨”均可。峙雨者,即指凤凰台峙立于雨景之中,适时玩赏,另有一番景象。“时雨”是指每当春夏时,骤雨将至,山风骤起,韩江之上烟波浩渺。长桥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韩山群峰尽数隐没于雨雾之中,天地仿佛骤然收束。待得急雨初歇,云开雾散,碧空如洗,群峰苍翠欲滴,令人顿觉胸臆开阔,神清气爽。

从文字对仗来说,若“龙湫宝塔”沿用旧称“塔院维舟”,那得以“凤凰峙雨”为宜。因为塔、院是二种建筑物名称,凤、凰是雌雄两鸟,属本句自对;“峙雨”对“维舟”是铢两悉称,平仄相谐。若用“龙湫宝塔”,就得对“凤台时雨”。以“龙之湫(潭)”对“凤之台”,“时雨”对“宝塔”;以“宝”作“塔”的定语,“时”作“雨”的定语。

据1922年《华南汕头商埠》(日·安重龟三郎著,2019年暨南大学出版社)记载:“凤凰台……阁内祭祀龙王,据说旱灾时官民即在此处祈雨。”因而“时雨”在这里不仅是自然景观,更蕴含着“逆时雨,宁风旱”(《周礼·春官·小祝》。意为祈望风力适中,降雨及时,避免干旱)之义,所以“凤台”是不能作“凤凰”;塔“位于北门外韩江中流,以镇下游之水”(《华南汕头商埠》),使之不能兴风作浪。惟以“塔”对“雨”,以仄对仄,与后三组的以平对仄者不同,未算工整。而“塔院维舟”“凤凰峙雨”对仗是比较妥帖,惜龙湫塔已灭失,替代的凤凰塔无此景致,也算是遗憾吧!

陈贤武(作者系潮州文史学者)

编辑 余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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