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修族谱,他们为何向难而行?| 网络中国节·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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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5

((戳视频,看辽叔的修谱日记↑↑↑)

寻根修族谱,他们为何向难而行?

再次来到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的特藏部阅览室,78岁的欧阳辽终于止不住眼泪。

他走了多年的修谱路,此刻形成了一个闭环——8年前,他在这个阅览室里意外摸到线索,找到了民国时期的中山欧阳家谱,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从此开启了奔波三省的修谱之路。8年后,他带着修好的族谱前来入藏,省立中山图书馆为他颁发了一份珍贵的收藏证书。

从零开始学,自掏腰包,驱车数千公里……在广东,像欧阳辽一样热衷于修谱的老人家有很多。也有深圳的年轻人尝试跳出“一谱之界”,搭建起电子族谱平台,让每个普通人的故事都可以被记录,家族里的每个人可以互联互通。

修谱热潮的背后,是每个中国人寻根问祖的本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的个人文明探源。清明之际,我们试图从一群“修谱人”的故事里,探寻这一古老的文化载体在当下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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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

艰难打通的越洋电话

6年前,来自佛山三水的欧阳辽和汕头濠江的林克明几乎同时修完了自家的族谱。不同的是,辽叔从2017年开始修谱,林叔却是从2004年就开始做调查。

互不相识的两人,在交错的时空,艰难地进行着同样的修谱事业。有趣的是,两人的工作台都是一方小小的书桌,都采用最原始的手写方式。

“那时候互联网不发达,电脑也还没那么普及,我去图书馆都很难查找到古人的名、字、号。”在修谱的十多年里,林克明到哪里都揣着一本笔记本,听到、想到什么线索都赶紧记录下来,省内外更是跑了30多个地方寻祖源。

林克明正在校对族谱。

林克明正在校对族谱。

林克明今年84岁,退休前是当地一所学校的校长。早在退休前,乡理事会就多次找到他,希望他主笔修谱。“修谱不是一件易事,我原本给自己定的期限是10年。没想到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还是打乱了修谱的节奏。

从《钱塘林氏族谱》的序言里,可以找到他担忧的原因——身体更换了两次心脏起搏器,十多年间抱病进行编谱工作,修谱无法一鼓作气。身体健朗的时候,林克明每天早出晚归,带着烟、茶叶,到村外安静的办公室去查阅资料、编写族谱。一直到2019年族谱印刷之前,他都坚持只用老人机,因为担心智能手机让自己分神。

“退休十多年,我都扑在这本族谱上。有时候觉得很难,写不下去了,但是冥冥中感觉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林克明谈到修谱时情绪很复杂。

辽叔的修谱之路,同样曲折。

2017年,辽叔开始重修欧阳氏族的族谱。他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挨家挨户上门搜集资料、做问卷,将初稿贴到祠堂公示,让各家勘误,流程细致且繁琐。

最初,他除了到图书馆寻找线索外,还跟着族长开车去各地,大海捞针般地寻找欧阳氏族各房的族谱。江门、中山、顺德、广西,他们甚至一路开到了江西泰和县,找到了太公荣可的墓,并且幸运地在当地祠堂里发现了乾隆五十五年的旧族谱。

最难的还是寻找族人。好不容易找到线索,打电话过去,人家以为我是搞诈骗的!”欧阳辽很无奈。这期间,他打了数不清的越洋电话,联系出海打拼的族人。每一通电话,他都用纸笔记录下拨打的时间、通话的内容、对方的近况,登记本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信息。

最让他放不下的是欧阳国强。16岁时,欧阳国强离开三水参军,抗日战争后去了中国台湾。2017年,欧阳辽拨通了台湾的电话,电话那头,欧阳国强竟也脱口而出一口流利的粤语,热切地问他家乡的近况。

乡音无改鬓毛衰。欧阳辽记下了他在台湾的住址,心心念念着等族谱修好,一定要给他寄一本新谱。却没想到遇上疫情,电话再也没打通,至今还在寻找他的线索。

“修这本族谱,我才重新认识我们家族。”他意外得知,欧阳国强的兄弟欧阳棪荣当年也离开家乡,先后参加了东江纵队和抗美援朝战争,从此扎根在了东北。

2019年,欧阳辽在三水芦苞的祠堂举行了一场族谱发布会。欧阳棪荣的女儿带着父亲曾经的老照片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从东北回到家乡,一起赴约的还有从中国香港、加拿大、马来西亚赶回来的族人。

这座祠堂从未如此热闹过。一本族谱,让三水胥江欧阳氏族的族人们,回到了这个氏族的原点,也让欧阳辽深深地觉得,修谱这件事做对了。

“60年后再修谱,二叔公我肯定不在了,到时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记得每年清明,都要把家里新增的人口补进族谱啊!”辽叔百般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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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续

从“抢救族谱”到“修谱热潮”

家谱,曾经是一个宗族的“绝密档案”。从古代一直到民国时期,广东的修谱活动都十分活跃,后来因为社会发展曾一度消失在公众视野。

这些年,中断了许久的修谱热潮重新在民间兴起。像辽叔、林叔一样,将修好的家谱送到省立中山图书馆来入藏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们目前收藏有2500多部族谱,其中民国及以前的旧谱有500多部。”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特藏部主任荣子菡说,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省立中山图书馆就开始了族谱的数字化工作,读者可以足不出户查阅族谱文献。“对于一些保存状况不好的旧谱,也会安排专业古籍修复师进行修复。”

在古籍修复室内,修复师尚泉佑和同事们正在修复一本残破的清代族谱。每页都褶皱如同菜干,封面缺失,泛黄的纸张难以辨认字迹……去年,一位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女生将它送来入藏。一年过去,这本族谱的修复工作终于几近尾声。

“我第一次修复族谱是在2005年前后,同样是一本清末民初的族谱,前后修了一年。”也是因为那次修复,修复师余少光才意识到族谱作为古籍材料的重要性,决定将自家的族谱也捐赠给省立中山图书馆。“在这里族谱可以得到更好的保护和传承。”

省立中山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师之一祖巍。

省立中山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师之一祖巍。

省立中山图书馆之所以拥有大量旧谱,源于历史上一场古籍“抢救”。

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副研究馆员郭祥文谈起省馆藏第一批族谱的来历——抗战期间,曾经生活在广州的意大利驻华领事罗斯对中国文化有着极大兴趣,收藏了一批珍贵的古籍资料,其中就有岭南地区的族谱。

“后来这些资料被日本侵略者劫去,运至香港九龙仓,已运出了三批。抗战胜利后,仍有两批图书存放于香港九龙仓内。时任广东省立图书馆馆长杜定友受到委托,从香港将这批资料重新转移回到内地,数百种旧谱就此留在了馆内。杜馆长让时任省馆特藏部主任的徐信符先生据此编撰《广东族谱目录》,这是省馆历史上的第一部族谱目录。”郭祥文说。

这批族谱的重要性,不止于记录个体家庭的兴衰。荣子菡说,许多广东近现代史学家都是以族谱为基础进行历史研究,比如《广东十三行考》就是十三行后人依托族谱编撰而成。

从这批旧谱中,也能窥探到广东族谱的创新。学者蒋志华曾经研究发现,民国时期的广东家谱就有了不拘一格的风格,比如较早引入新技术和方法来编印家谱,不仅使用铅印、刊有摄影照片,还采用近代统计学等方法制作图表记录家族资料;广东本来就有“重商”的传统,一些家谱还明确肯定了商业的重要与商人的地位,并将族中女性记入谱中。

这样的做法,如今依然被延续。在欧阳辽编撰的《三水胥江欧阳氏族谱》中,所有能追溯到的女性族人都被一一列入,还增加了每个人的电话、微信。“它不仅是一本族谱,还可以是一份通讯录。”欧阳辽说。

而在最新出炉的《钱家山下黄氏家谱》中,有一处奇妙的“景观”——家谱的序言由父亲黄炳超于2011年6月撰写,后记则由儿子、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黄仕忠于2020年3月书写。这意味着,这部花了十多年才完成的族谱,不仅凝聚着两代人的努力,还承载着父子俩的乡梓情怀。

翻开这本族谱能看到,出嫁的女儿一系的夫婿、子女情况被悉数收录。黄仕忠说,这种做法是父亲二十年前就定下的规则。“族谱的编修,与村里的公共资源是连在一起的。女性能够入族谱,正体现了时代的进步、观念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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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

“00后”赛博修谱,让族谱永流传

一部手机,一个APP,就能快速搭建起一个电子族谱的样式。这是“00后”深圳青年林希志描绘出的创业蓝图,在2023年成功落地。

“年轻人不会满足于传统纸质化的族谱,互联网是更好的载体。”林希志展示了自己公司开发的“知孝”APP和小程序,用户只需登录就可以免费DIY自己家族的族谱,从封面颜色到每个族谱节点的设计,都可以自行定制,目前已经累计了超40万名用户。

工作中的林希志。

工作中的林希志。

年轻人“赛博”修谱,更加突出了个体化的需求。比如,以往传统族谱只会给宗族历史上的名人写传记,但是在这个电子族谱中,每个普通人都享有给自己写自传的权利;传统族谱大多只有电话、住址等联系方式,电子族谱直接搭载了社交功能,每位族人都可以在APP上互相交流、取得联系。

创业做电子族谱,看似是一条冷门的赛道,在林希志身上却早有伏笔。

作为祖籍福建的“深三代”,林希志从小在这座崭新的城市成长,但受到的家庭教育和文化观念都是较为传统的。

“我们家修谱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等到我上了幼儿园,有一天,爷爷抱着我,手把手教我把名字写到族谱上。”这是他对族谱的初印象,一本很厚很重的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爷爷一边写,一边告诉懵懂的林希志:“这是族谱,爷爷的爸爸、爷爷的爷爷都在这上面,以后你的小孩也会在这上面。”

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长大以后面临方向选择时,他没有继续做父亲的地产事业,而是转向了文化领域。创业前,他多方调研,一位专家告诉他,美国犹他州的家谱图书馆藏着大量的中国家谱。当年,很多华人担心战乱损毁族谱,就筹钱将族谱交给出国打拼的侨胞,由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保存起来。

“我当时听着很痛心,族谱是家族的文化象征,这么珍贵的资料应该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他也发现,很多客户在修谱时会面临“断代”的情况,对于很多流散在国外的族人,无法收集到准确的信息。

为此,林希志的公司也培养了一批修谱师,为有更高需求、家族更为庞大的用户定制族谱,提供电子化采丁等服务。去年7月,有位客户发现家族中有一半都在阿根廷或者南非、澳大利亚,线索几乎断掉。修谱师通过这个家族的海外同乡会又寻找到了当地华人协会,多番联系,最终陆续补齐了30多户的信息。

对于民间修谱,公众曾有过争议,质疑修谱行为或因专业性、视角等问题,导致信息未必准确。但在黄仕忠看来,不够准确的信息也属于“一家之言”,能够映照出这个家族对于社会问题的看法和视角,这种记录也十分宝贵。

“用科技手段作为传统文化的载体,这种方式或许能更贴近中国未来的发展。我们也正在尝试研发AI修谱的功能,希望能为更多用户迅速、准确寻找到族人的信息,减少寻根问祖的现实难度。”林希志说。

策划:侯小军 李贺

统筹李培

编导毕嘉琪

脚本南方+记者 黄堃媛 毕嘉琪

采写南方+记者 黄堃媛 戴雪晴

摄影南方+记者 仇敏业 陈文夏

剪辑南方+记者 陈文夏

设计:甘展平

编辑 钟烜新 李杰伦
校对 曾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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