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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水了。
倒计时四个小时,错过这波供水,又要再等四天。
唐楼里的高层住户急切地打开水龙头,没有期待中的哗啦啦声,而是水压不足只剩一丝细流,忍不住探头出窗朝楼下大喊:“楼下关水喉啊!”
这是经典粤语电影《七十二家房客》的一幕,也是老一代香港人忘不掉的回忆。
东深供水60年
1964年2月20日,为解决香港大旱缺水的燃眉之急,当时全国最大的跨流域调水工程东江—深圳供水工程(以下简称“东深供水工程”)动工兴建。
隔年3月1日,满载祖国人民深情厚谊的东江水沿着东深供水工程流进香江、流进香港同胞的心田。
香港,从此告别缺水的历史。
60年后再回望,我们更知清渠何处来,碧水为谁鸣。
东深供水工程深圳水库
“要高山低头,令河水倒流”
“这是我的‘老战友’,之前上面写了我的名字,现在已经看不到了。60年了!”
在东莞桥头镇石马河畔,年近八旬的东深供水工程首期建设者莫康平手握一根布满斑驳痕迹的扁担,这是当年挑送砂石泥土的工具,被他保存至今。而后目光投向身后的湴湖山,一段难以忘怀的家国记忆涌上心头。
东深供水工程首期建设者莫康平手握当年使用过的扁担。
将日历翻回1962至1963年。
当时,三面环海、淡水缺乏的“东方之珠”香港遭遇了罕见旱情,连续9个月滴雨未降,全港水库存水量一度只够香港市民使用43天。那时,香港一份叉烧卖5分钱,而一个水桶却卖到5块钱。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抢水,用尽所有东西来装水。为此,港英政府颁布了限水令,最严格时每4天供水一次、每次供水4小时。
这场大旱让香港这座城市陷入绝境:水塘见底、市井萧条,人们街头排队时铁皮桶的碰撞声,敲打着时代的痛点。全港350万市民生活陷入困境,20多万人逃离家园。那时,“缺水”成为不少香港人举家搬迁至广州等内地城市的主要原因。
日供水4小时实施期间,找寻水源烧饭、洗衣,是妇女们日常生活的重责,挑水的行列亦以女性为主。
历史总在困厄处迸发力量。
关键时刻,国家决定兴建调水工程,引东江之水润泽紫荆大地。
1964年2月20日,东深供水工程正式动工建设。工程要从东莞桥头镇引东江水,通过泵站将江水海拔抬升40多米、翻越6座高山,利用石马河逐级提升注入深圳水库,再通过管道送水到香港,建设输水线路全长83公里,工程量大、工期短、汛期施工难度大。即便全国各地设备支援,首期工程机械化率仍严重不足,可谓困难重重。
莫康平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建设的。当时年仅18岁的他一头扎进湴湖抽水站的建设工作。“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众多首期工程建设者心中,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奇迹”该怎样实现。
面临艰巨任务,万人大军喊出了“要高山低头,令河水倒流”的豪迈口号,义无反顾投入建设——
大家住工棚、睡草席,吃住在工地,但干劲满满、毫无怨言;
施工期间多次遇台风强袭,也仍咬牙坚持,奋战一线;
缺乏机械设备,就用锄头、铁锹、扁担、手推车乃至双手双肩,开山劈岭、修堤筑坝、凿洞架桥。
建设期间,工程打出“要高山低头、令河水倒流”的口号。
千难万险之下,他们付出的不仅是汗水,甚至是生命。
对陈韶鹃等参与首期建设的广东工业大学65届农田水利专业的同学来说,有一件事可谓铭心镂骨。
“老天爷好像专门和我们作对似的,那一年有5个台风袭击广东。”陈韶鹃回忆,时年10月下旬,18号台风登陆珠江口,狂风卷走饭堂顶棚、吹塌宿舍,暴涨的河水也冲垮了施工围堰。同月,他们的同学罗家强正在工地现场值班,在移动风动振动器送风胶管时不慎从闸墩顶上失足跌落,脑部重伤抢救无效,不幸去世……
“他的牺牲,让我们全体师生难以承受。我希望,人们能记住他的名字。”陈韶鹃说。
当年参加首期工程建设的广工学子合影,第一排左下为罗家强。
最终,83公里长的战线上,上万名建设者用血肉之躯,在1年内让6座拦河坝、8级抽水泵站、17座大型闸门拔地而起。
在工程落成庆祝会上,港九工会联合会和香港中华总商会赠送两面锦旗上书:
“心怀祖国,饮水思源”
“江水倒流,高山低头;恩波远泽,万众倾心”。
“让同胞喝上干净水”
60年同饮一江水。
东江水的到来,推动香港经济建设一日千里,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
1964年,香港社会总产值113.8亿港元,而到香港回归祖国前的1996年,这个数字变成了1.16万亿港元。“这都有赖国家引东江水来香港。”香港特区政府水务署前副署长吴孟冬深有感触地说。
从人工河道到全封闭输水系统,从肩挑背扛到技术加持,此后的东深供水工程经历四次改扩建。
如今的工程年供水规模由一开始的0.68亿立方米提升至24.23亿立方米,供水量占香港淡水总量的70%至80%、深圳用水量的50%以上、东莞沿线8镇用水量的80%以上,已经成为一座世界级智慧水利工程。
“雪中送炭”可贵,不随光阴消逝的“已欲达而达人”同样动人。
在江西寻乌县桠髻钵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泉眼正缓缓流出东江的“第一滴水”。这里正是东江源头。
“经济发展的诱惑摆在眼前,周边村民靠山却不能吃山,为了不让农药、化肥污染水体,大家放弃了不少致富的路子。”寻乌县三标乡东江源村原村党支部书记张昌权介绍,自2002年起,寻乌县便在三标乡多个村庄内推行封山育林。8年前,为了更好地保护水源地,更有“两个半村”592户2297名村民搬离大山。
“为了下游同胞能喝上干净水,大家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张昌权表示,这些年看到东深供水工程给大湾区带来的巨大变化,心里特别欣慰。
图为河源万绿湖,是东江上游最大的水库。
溯源而下,承诺延续。
广东省河源市城南污水处理厂大院里,高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东江屏障”。这四个大字,更像是河源对香港同胞的千金一诺。从万绿湖奔涌下泄的东江水,滋养了包括香港市民在内的千万民众。
“河源为保护东江水质,先后拒绝了超500个总投资600多亿元的可能影响水质的工业项目落户,并已经累计投入上百亿资金用于整治全市河流。”河源市水务局副局长赖少略说。
据了解,为改善和保障东深供水工程水质,整个东江流域进行了持续数十年的跨区域治污之战。广东省为东江污染防治出台的有关政策法规达到十余部之多,治理标准中“最严厉”“最严格”等字样频繁出现。
从1965年3月1日至2025年2月底,东深供水工程累计供水达671亿立方米,其中对香港供水300亿立方米。特别是在2020年至2022年初,东江流域遭遇连旱特旱,广东通过实施科学调度、挖潜供水、全面节水等各项措施,全力保障了香港最大的用水需求。三年干旱期间,对港年供水量均超过8亿立方米,创历史新高。
什么是“东深供水精神”
如果说“水到渠成”是自然因果,那“渠成水到”则自带“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念感。
“经历过改造,我们早年参与建设的工程很多已经不再使用了,但这份‘东深供水精神’留了下来。”在广东工业大学校史馆,如今已85岁高龄的陈韶鹃,正向大家展示着她珍藏的历史老照片。
在广东工业大学校史馆,首期工程建设者陈韶鹃向大家展示她珍藏的历史老照片。
在校史馆不远处的学校剧场,广东工业大学的师生正在排练致敬东深供水工程的原创舞台情景剧《青春印丰碑》,用他们的方式传承、发扬这份“东深供水精神”。
舞台上,同学们背着仿旧的行囊,正在演绎61年前同样是大学生的广工前辈们出征的情景,大家舞步轻盈,却也深知肩上的重担似有千斤。
广东工业大学师生正在排练致敬东深供水工程的原创舞台情景剧《青春印丰碑》。
2021年,东深供水工程建设者群体被中共中央宣传部授予“时代楷模”称号,该工程也被命名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
“如果你要问我,什么是‘东深供水精神’,我想那一定是不怕困难、敢于改造山河的勇气与毅力。”参与过首期工程、三期扩建工程和改造工程,来自广东水电二局的建设者陈钦水说。
60年间,正是在这样的“东深供水精神”鼓舞下,广东水利事业披荆斩棘,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东深供水工程可以说也成为广东水利建设的“黄埔军校”,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水利工作者。
1990年从清华大学水利系毕业就参与到东深供水三期扩建工程的严振瑞,后来成为珠江三角洲水资源配置工程的设计总工程师。该工程于2024年1月30日正式通水,从西江引水至深圳水库,有效解决广州、东莞、深圳缺水问题,并为香港提供最高10立方米每秒的应急备用水源。
图为珠三角水资源配置工程公明水库送水点,西江水为香港提供应急备用水源。
改造山河的壮举仍在继续。
在粤西,总长约500公里的环北部湾广东水资源配置工程正掀起建设热潮。数千名建设者正与云雾、山林、红土、机械作伴,或挺进大山深处,或奋战在雷州半岛上。其中,不乏有东深供水工程建设者的身影。
站在新的历史节点回望,东深供水工程通水六十载,它不仅是一座跨越山川的物理丰碑,更是一股催人奋进的强大精神力量。
60年,足够让石马河畔的幼苗长成参天木棉,却未能冲淡老一辈建设者们手凿隧洞的灼热记忆;新时代的智慧水网正在织就,而那份“让同胞喝上好水”的初心始终清澈如昔。东深供水工程的伟大史诗,是粤港同胞血浓于水的情感见证,更是中华民族面对困难挑战时“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精神图腾。
筚路蓝缕而来,栉风沐雨而行。
南粤大地上,一条条润泽千万百姓的“人工天河”正陆续架起,沿着山野蜿蜒,淌进万家灯火。
采写:话题研究员 李赫 李珩丹
摄影:南方+记者 张令 部分图片由广东省水利厅、粤海水务提供
剪辑:何志豪
策划:袁佩如 纪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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