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田东江
农历乙巳年即蛇年。陆游《人日雪》诗曰:“非贤那畏蛇年至,多难却愁人日阴。”实际上,无论“畏”之与否,12年一个轮回,“蛇”总要来走一遭。
对许多人来说,蛇确实是比较可怕的动物。宋人笔记《萍洲可谈》云:“广南食蛇,市中鬻蛇羹。东坡妾朝云随谪惠州,尝遣老兵买食之,意谓海鲜,问其名,乃蛇也,哇之。病数月,竟死。”按这种说法,朝云是被蛇吓死或恶心死的。1988年我们全班在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田野调查,某天走在田埂上,蓦然发现前面横着一条刚被人打死的蛇,血还鲜红。同行的同学一脚迈了过去,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只有绕道。
当然,可怕的不仅是蛇的形象,还在于它的毒性(对毒蛇而言)。柳宗元名篇《捕蛇者说》道得分明,永州野产之异蛇,因为有奇特的医疗效用,“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这种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主人公蒋氏“貌若甚戚”地告诉柳宗元:“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而永州百姓仍然“争奔走焉”,概因捕蛇可以“当其租入”,且“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因此,孔子令弟子记住“苛政猛于虎”,柳宗元则告诉世人“苛政亦猛于蛇”。以是推之,但凡苛政,都有“猛于”的一面,既不拘虎或蛇等何种动物,亦不拘“稻粱黍、麦菽稷”等何种植物。
有意思的是,形象欠佳的蛇在古籍中也象征国君、君子等。《左传·文公十六年》载:“有蛇自泉宫出,入于国,如先君之数。”杨伯峻先生释曰,泉宫在郎,郎在曲阜南郊,为近郊之邑;入于国,即入于鲁都曲阜。而杜预在作注之前数了一下,鲁自伯禽开国到文公之前的僖公,一共有17名“先君”,这就等于是说,有17条蛇从郎钻进了曲阜。那么,蛇之此举一定预示着什么。果然,“秋八月辛未,声姜薨,毁泉台”。按杜预的解释,鲁人把文公的母亲声姜之死,正归为蛇妖所出,所以把泉台给拆了。蛇可象征国君,未知其又名小龙是否有此关联。唐李冗《独异志》云:“晋文公时,有蛇当道而行,文公以为不祥,反政修德,令吏守蛇”。夜半,守吏梦见有人杀蛇,说:“何以当圣人道!”但我们都知道,斩当道之蛇最著名的是汉高祖刘邦。刘邦当亭长时“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他知道交不了差,干脆把剩下的都放掉,有十几个人愿意跟着他。一行人“夜径泽中”,路遇大蛇,刘邦借着酒醉,“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一个神仙化作的老妪哭着说,被斩的是白帝啊;不过,斩的人是赤帝。《左传·成公二年》又有齐晋鞌之战的记载,“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这里大约没有灾异征兆在内,而是逢丑父真的给蛇咬了。
在希腊和我们的神话或传说中,也都有蛇的一席之地。
在希腊神话中,希腊人久攻特洛伊不下,乃使出了木马计。特洛伊祭司拉奥孔警告己方不要接受木马,因为肯定“有某种危险隐藏在木马里”。为希腊助战的雅典娜女神知道后,派出两条巨蛇渡海而来,袭击了正在神坛上忙着作献祭的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
在我们这里,则有脍炙人口的白娘子传说:白蛇、许仙、法海,西湖、断桥、雷峰塔……这凄美故事的原型,或出自《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五十八之“李黄”条。时间,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年);地点,都城长安;人物,“陇西李黄,盐铁使逊之犹子也”。李黄“因调选次,乘暇于长安东市,瞥见一犊车,侍婢数人于车中货易。李潜目车中,因见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于是搭讪,于是求欢,于是遂愿。然“一住三日”出来,“仆人觉李子有腥臊气异常”,回到家,未几归西。“家大惊慑”,找到了庄严寺附近的那个寻欢之所,那里却只有一棵皂荚树。邻居说:“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更无别物。”在“李黄”条的后半段,记载了另一说。也是元和年间,主人公换成了凤翔节度使李听的侄子李琯,“自永宁里出游,及安化门外,乃遇一车子,通以银妆,颇极鲜丽,驾以白牛。从二女奴,皆乘白马,衣服皆素,而容姿宛媚”。李琯黏上人家了,一直跟到家里,“见一女子素衣,年十六七,姿艳若神仙。琯自喜之心,所不能谕,因留止宿”。也是第二天回家后坏了,“脑裂而卒”。家人找到他昨晚过夜的地方,“但见枯槐树中,有大蛇蟠屈之迹。乃伐其树,发掘,已失大蛇,但有小蛇数条,尽白”。两个雷同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姓李,如何后来改为姓许,又如何添了青蛇与法海,其中的发展、演变一定可以作篇大文章。“李黄”末尾云此条出自《博异志》,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8月的标点本唐谷神子《博异志》(附《次柳氏旧闻》)中并无此篇,另有同名之书乎?
清魏子安小说《花月痕》开篇有番议论:“读书人做秀才时,三分中却有一分真面目。自登甲科,入仕版,蛇神牛鬼麇至沓来。”仕版,记载官吏名籍的簿册,亦借指仕途或官场;蛇神牛鬼,比喻各色邪恶和各种歪人。现世之“牛鬼蛇神”一度成为热词,当从此借用而来,只是所借所喻全然颠之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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