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泰国政府宣布对泰缅边境包括妙瓦底、大其力在内的电信诈骗聚集区等5个区域展开断电、断网、断油的“三断”行动。目前，这一行动仍在持续。“三断”行动是否会对电信诈骗园区产生影响？泰国与电信诈骗园区的关系是什么？接下来还会采取哪些打击手段？

断电、断网、断油

2月5日上午9点，曼谷乍都乍区的泰国外府电力局（PEA）总部，泰国副总理兼内政部长阿努廷一身蓝色西装坐在一排电脑前，正在主持切断向缅甸供电的仪式。只要按下关机按钮，屏幕上显示的电路板将从红色变为绿色，供电瓦数将立即变为 0 安培。

当地时间2025年2月5日，泰国曼谷，泰国副总理及内政部长阿努廷·参威拉恭（右）在泰国与缅甸边境的省电力局总部监督对涉嫌诈骗活动的电力供应切断。（视觉中国供图）

此次断电共涉及缅甸孟邦、掸邦和克伦邦等5个区域，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均处于泰缅边境的缅甸境内，均与电信诈骗（以下简称“电诈”）集团有关，尤其是妙瓦底和大其力地区。

不仅是断电，在4日晚的泰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讨论，泰国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普坦宣布，因电信诈骗行为严重影响泰国国家安全、严重损害公众利益，泰国政府决定在5日上午9时起切断上述5个地区的电力、互联网和燃油供应（以下简称“三断”行动）。

视觉中国供图

在离曼谷五百多公里的妙瓦底某园区，吴聪一直在等待这次“三断”行动。本刊联系上他时，他正在某平台找人求助。吴聪介绍，自己28岁，“只比王星晚来了几天，走的是和王星一样的线路”。求职被骗的他从泰国曼谷索万那普机场坐车到邻缅的边境小镇美素，再和五六个人一起被强制押送过莫伊河。来到园区的第一天，吴聪就看到一个因逃跑而被打得全身发紫的人。为防止他逃跑，吴聪的手脚也被铁链绑住，吓得全身发抖的他决定先乖乖听话，再寻找机会。

因为电脑打字速度还算快，吴聪被分到了“人事”组，也被称之为“骗招”，在小红书、抖音、快手等平台上以工作招聘的名义引诱更多人前来。培训半个多月后，吴聪一边想办法蒙混过关，一边留意互联网的信息。从年前开始，他就刷到泰国国内正在讨论断电的消息，吴聪暗暗期待，“如果打击力度大，是不是就能早点回去”。

然而，2月5日，泰国宣布切断电源的第一天，园区一整天都没有动静。直到2月6日下午4点，吴聪所在的办公室终于断电了。妙瓦底的天气干热，微风从办公室的窗口吹进来才不至于流汗。吴聪有些开心，借口买槟榔出办公楼、走到园区观察了一圈，发现宿舍楼、超市并未受影响，“心一下又沉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变化慢慢发生。吴聪原本就注意到，园区空地处有一个大小相当于两三个房间的大棚是发电机放置的位置，大棚周围有当地人把守、巡逻，偶尔能听到里面有发电机的声音。但“三断”行动开始后的几天，“即使隔着20米，也能听到‘嗡嗡’的声音”。尤其在晚上，发电机运转的声音彻夜不停。

从7号开始，园区供电就不太稳，宿舍有时也停、上班的办公楼也停。最让吴聪感觉惊讶的是园区内的酒店、红楼（嫖娼场所）整日停电。他来到园区的一个多月里，这从未发生过，“酒店一般不会断电，因为里面都是老板或者销冠住。”吴聪走在园区里，还能闻到汽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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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聪所在园区的网络则并未受影响，但他联系到一个位于环亚园区的人，2月10日，对方所在的园区断网了两天。但是老板给每个人发了流量卡，“工作”仍然继续。对吴聪来说也是如此，虽然偶尔断电，但没有人敢讨论，也没有人通知，生活和往常无异。

空前但有限的行动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亚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鲍志鹏研究缅甸问题已有10年，他告诉本刊，缅甸因经济条件较差、基础设施落后，边境地区大都是借助邻国的电力、网络。泰国政府曾于1992年和1994年两次批准向缅甸供电，由泰国地方电力局负责供应，并收取相应费用。1996年内阁决议表示，泰国外府电力局具备向邻国出售电力的权限，但在国家安全受威胁时可以终止合作。

鲍志鹏表示，这并非泰国第一次切断缅甸电源。2023年6月，泰国就曾以因电力供应合同到期为由切断了妙瓦底水谷沟新城和KK园区所在的雷格果新镇的电力供应，“但效果也有限”。再加上自然灾害等原因，妙瓦底等地的电力供应本身就并不稳定。因此，“大部分园区都会有发电机及太阳能发电设备”。

至于互联网，“很多园区都安装了星链（太空服务公司SpaceX推出的一项通过低地轨道卫星群，提供覆盖全球的高速互联网接入服务）”。一位同在妙瓦底园区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2024年七八月份，缅甸因洪水而网络不稳时，他所在的园区就已经安装了星链设备，“用起来网速还挺快的”。

不过，有发电机，但也需要燃油才能发电，鲍志鹏认为，断油确实是有用的措施，问题是“很多园区都提前储备了燃油”。

总体来说，在鲍志鹏看来，这次“三断”行动确实力度空前，但对电诈园区的实际影响却有限，“更多是种震慑作用，从舆论上让电诈集团引起重视”。另一方面，鲍志鹏告诉本刊，当地居民所受影响更为严重。“通常来说电诈园区与城区有一定距离，之前的断电都是针对园区，但这次是城区也全部断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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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是缅籍华人，在妙瓦底城区开了十多年的餐厅。她告诉本刊，4日晚上，她们从社交媒体得知要断电后就陷入了恐慌，“不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周围的人都去加油站加油，她才跟着一起去排队，排了一整晚，“只买到了几桶油”。第二天她和家人分开去不同的加油站，又排了一整个白天才又买到了三四桶油。

为了省电，她晚上尽量不开灯。冰箱是开餐厅必备，她就把菜都放入冷冻格里，白天开着，晚上关了，不至于让菜坏掉。当本刊12日晚联系上她时，阿帕估计手里的燃油只能再用3天左右。电话那头，阿帕叹气道，市里的加油站全部没油、已经关门，在私人手里还能买到油，但油价每天都在涨，“最近是每公升200多泰铢，以前只需要30多泰铢”。她所在的饭馆离最近的诈骗园区有30公里左右，离得远的则有100公里。她表示，自己平时和这些园区的人没有交集，这次受牵连，“不知道电还要断多久”。

据缅甸《金凤凰报》报道，妙瓦底当地规模最大、患者最多的医疗机构妙瓦底医院无法正常运作。医院方面表示，由于停电，医疗设备无法正常运行，尤其是呼吸系统疾病患者因氧气短缺，生命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目前，医院正在紧急从泰国采购氧气，以应对当前的医疗危机。

而在大其力地区，《曼谷邮报》引述消息人士称，停电已影响当地约7500户家庭、65座寺庙、45间学校、15个军营和5间医院。断电当晚，老挝决定接手给大其力供电，使其恢复了七八成电力。只是随即，老挝又表示，已对向缅甸大其力地区供电采取限流举措。

“三断”行动能持续多久？余海秋是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泰国研究所所长，她分析，对缅甸的电、油、网络供应本身也在为泰国提供财政收入。以电为例，此次断电每天达20.37兆瓦，损失金额相当于每月5000万泰铢，每年6亿泰铢，占泰国电力销售额的0.1%左右。因此，“‘三断’行动涉及到多方利益”，她推测，持续时间不会很长。

作为缅甸邻国的泰国

余海秋告诉本刊，“三断”行动是在“王星事件”的背景下，泰国所作出的系列打击电诈犯罪行动之一。1月3日，我国演员王星经由泰国被诱骗至妙瓦底阿波罗园区。王星女友“嘉嘉”在网上发起求助后，引起了极大关注，中国驻泰国大使馆以及泰国警方随后介入调查与搜救。四天后，泰国首相佩通坦·钦那瓦表示，已经找到在泰缅边境失联的王星。

虽然搜救行动相对迅速，但还是引起了很多国人对于前往泰国旅游的担忧。据泰国观光旅游协会预计，中国游客数量在即将到来的春节假期期间可能下降10%至20%。与之对应的是，泰国经济发展尤其依赖旅游业，旅游业中又尤其依赖中国游客。根据泰国国家旅游局公布的数据，2024年泰国共接待了3555万人次的外国游客，其中中国游客674万人次，占外国游客总数的18.95%。

余海秋指出，泰国因泰缅边境电诈、人口贩运等问题一直承受着来自国际社会的压力，王星事件只是最后的推动。1月10日，孟加拉、巴西、菲律宾、哈萨克等九个国家的人口贩运受害者家属和国际机构，向泰国国家人权委员会请愿，要求泰国官方出面帮助已经沦为“诈骗园区人口贩运受害者”的家人。

《孤注一掷》剧照

“泰国与缅边境线长是2416公里，与老挝的边境线长1810公里，与柬埔寨的边境线长803公里。这些地方的地理条件比较复杂、监管难度很大。加上泰国海路比较畅通，成为连接东南亚国家和中东、欧洲的中转站。因此，它本身一直以来都是人口贩运、非法贸易和跨境犯罪的高风险区域”，余海秋说。

而对于逐渐在泰缅边境发展起来的电信诈骗，泰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很微妙。余海秋介绍，除了日常泰国会提供物资及公共服务给缅甸外，在缅甸诈骗来的资金很多都流向了泰国，并且在泰国完成了洗钱行为。另外，泰国边境地区的部分执法人员包括军人、警察也有接受犯罪团伙贿赂的惯例，会放松边境检查，甚至直接协助犯罪活动。在余海秋看来，“泰国军队和警察系统虽然一直在展开反腐行动，但腐败行为短时期内无法消除，只会使其更加系统化和隐蔽化”。

据《曼谷邮报》报道，目前，泰国与缅甸相邻的达府的两名少将警官埃卡拉和萨姆里，因涉嫌卷入电诈被调离并接受调查。埃卡拉曾是督察长办公室地区分支机构的代理负责人，泰国警察总署署长已指派专人对其与妙瓦底综合体内企业的关联展开调查。另一名少将警官萨姆里，作为达府负责与缅甸整个边境事务的警察指挥官，因涉嫌与被欺骗进入泰国并偷渡至缅甸的外国人有牵连而被调查。

此次泰国采取多项行动，除了挽回国际形象的考量外，也是因为电诈对泰国本土造成的威胁越来越不容忽视。1月15日上午，泰国总理佩通坦在一次研讨会中分享了自己最近遇到的电诈经历，对方利用AI技术冒充外国领导人，在高度相似的声音和营造的氛围中，佩通坦称自己差点信以为真。据媒体报道，泰国洛坤府昌迪市前副市长参与电诈犯罪，正在逃逸，其24岁的女儿因加入电诈犯罪团伙被泰国警方逮捕。电诈在泰国的渗入“错综复杂”，根据泰国科技犯罪打击中心报告，从2022年3月到2024年6月，超过575,500名泰国公民成为电骗的受害者，损失超过657亿泰铢（18.7亿美元），平均每天损失8000万泰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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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压力之下，泰国显示出了打击电诈的决心。与“三断”行动同时进行的还有泰国封锁边境的行动，涉及全国51个边境县。“王星事件”发生后，泰国总理佩通坦就已经召集全国与邻国接壤的14个府的军队、警察、行政与安全部门，下达了执行“双重边境隔离墙”的政策指示，在边境和边境市县区加强巡防。泰国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普坦表示，6个月内不能遏制跨境毒品走私、电信诈骗和人口贩卖以确保边境地区安全，14个边境省份最高级官员们将被调职。

1月28日，泰国内阁还批准了一项由数字经济与社会部提出的紧急法令修正案，以加强打击网络犯罪及诈骗。法案将加大对P2P平台违法违规行为、泄露个人信息者的处罚力度，要求电信运营商暂停与诈骗相关的电话卡，要求银行向泰国反洗钱办公室提交可疑账户信息以便更快调查并向受害者退款，未经消费者许可向其他方透露消费者个人信息将面临最高500万泰铢（约合人民币107万元）罚款或5年监禁，目前的惩罚力度为最高100万泰铢或最高1年监禁。

2月11日，泰国司法部长塔威·索耸宣布，泰国特别调查厅将以贩卖人口的罪名对以苏奇督为首的三名缅甸克伦边防军领导人发出逮捕令。虽然泰国方面强调，这次逮捕与近期打击泰缅边境电诈的行为没有直接关联，但据鲍志鹏的观察来看，苏奇督为首的直接参与到了妙瓦底的电诈犯罪中，如提供武装保护、从中抽成等等。因此，虽然难以逮捕成功，但逮捕令的签发也将会对打击电诈起到震慑作用。

的确，据12日的最新消息，苏奇督与第2、3、4控制区负责人（负责向中国投资人租赁场地用于电信诈骗）召开会议，将对前来妙瓦底区域从事电信诈骗的中国人展开清扫行动，预计将有约1万人。当天，泰国检察官则以证据不足为由暂不签发关于苏奇督为首的3名克伦边防军领导人的逮捕令。

系列的打击行动也初见成效，也是12日，缅甸向泰国移交261名电诈园区被解救人员，泰国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普坦表示，缅甸近期还将向泰方继续移交约7000名电诈园区人员。

当地时间2025年2月12日，缅甸克伦邦妙瓦底，电诈园受害者们登上船只，穿越河流，等待泰国军队士兵接应，准备被遣返回国。（视觉中国供图）

但无论是鲍志鹏还是余海秋都表示，目前想要完全根除电诈几乎不可能。鲍志鹏告诉本刊，这两年由于持续的打击，泰缅边境的电诈园区一直在往缅甸内陆、柬埔寨甚至迪拜等地转移。近期也有很多园区在继续转移，2月，泰国执法队伍就在湄拉玛边境逮捕了一名男性驾驶员，在该男子驾驶的皮卡中发现了1251部手机、274张SIM卡和19台电脑，而这些物品原本要被寄往柬埔寨。

吴聪仍然在等待。他一有时间和机会就在园区里转悠，密切地关注每一个打击电诈的消息，“做梦都在回去”。

《孤注一掷》剧照

因为泰缅边境封锁，米、油、菜等物资运送困难。吴聪所在食堂“菜量是原来的一半，有同事都吃不饱”。在断电、断油政策出台2天后，吴聪的上级领导通知他们，以后晚上宿舍都不能再开空调。

慢慢地，宿舍开始整晚断电，只有楼梯间有蜡烛，大家回去后直接摸黑睡觉。同事之间不准就此事交谈，但黑暗中，手机屏幕发出亮光，“都在浏览各个社交平台关于这事（泰国举措）的帖子”。吴聪也和同事会偷偷交流回国后的计划，他想先回去陪陪父母，再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继续原来的职业，以后再不出来。

（吴聪、阿帕为化名，为保护采访对象，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