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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无名的巨星陨落——
2月6日20时30分,“共和国勋章”获得者、中国工程院院士和“核潜艇之父”黄旭华逝世,享年99岁。
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总设计师黄旭华逝世
消息传开,哀思如潮。在无数人心中,黄旭华犹如璀璨星辰,熠熠生辉。
他的一生,镌刻着不朽传奇,堪称一部中国核动力潜艇的研制史。作为新中国首批参与核潜艇研制的29位先驱之一,他主持设计了我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和战略导弹核潜艇,让茫茫海疆从此有了中国的“钢铁蛟龙”。
他的人生,隐姓埋名30载,如同深海中的核潜艇,深藏于水底,肩负神圣使命;虽隐秘无声,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为国“深潜”的时间里,出生于广东的黄旭华离故乡很远,30年未曾归家,甚至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但他故土情深,心从未远离。获得“共和国勋章”后,再次踏上广东时,他依然带着乡音说:“我是客家人,祖籍揭阳、生于汕尾,三个身份缺一不可。”
攻坚克难绽放“七朵金花”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博物馆内,靠泊着一个黑色大家伙,像一头巨大的鲸鱼,静静地“躺”在水里。这是国之重器,我国第一艘核潜艇“长征一号”,中国成为第5个拥有核潜艇国家的重要标志。
“长征一号”的诞生,与黄旭华密不可分。
出生于1926年的他,上小学时正是抗战时期,有时在甘蔗地里上课,能看到日军的飞机在头顶盘旋。
“为什么国家那么大,却放不下一张小书桌?”少年黄旭华心有困惑,向老师发问。多年后,他还清晰记得老师的答案:因为中国穷,落后就要挨打。
父母都是医生,本来计划学医的他,下定决心转而学习航空或者造船专业。“学医只能救人,我要救国。”海边少年就此立下报国之愿。
黄旭华院士在建造现场。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从上海交通大学造船工程系毕业不到十年,黄旭华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通知去北京出差。到了北京才了解到,作为国家最高机密的核潜艇研制工作立项了,他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核潜艇总体设计组。
研制核潜艇,从无到有、从0到1,异常艰难。面对苏联的技术封锁,毛泽东同志誓言:“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当时,我们只搞过几年苏式仿制潜艇,核潜艇和潜艇有着根本区别,核潜艇什么模样,大家都没见过,对内部结构更是一无所知。”黄旭华曾回忆。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上。黄旭华和同事们用最“土”的办法,来解决最尖端的技术问题——
没有图纸模型,就四处搜集零碎资料,分析、整理并一点点推演;缺乏计算机,就用算盘、计算尺计算核心数据;建造时为了控制重量、确定重心,船台入口处放一个磅秤,所有物件重量必须跟计算的一样……
经过艰难探索,以黄旭华为代表的第一代核潜艇研制人员,克服了精神上和生活上的重重困难,终于把核潜艇设计的关键技术逐步厘清。最终,他们成功突破了核动力装置和水滴线形艇型及操控设计等7项“卡脖子”核心关键技术,这些技术被形象地形容为“七朵金花”。
1970年12月26日是历史性的一天,新中国第一艘鱼雷攻击性核潜艇下水,进入首航试航阶段;4年后正式交付海军,编入人民海军战舰序列,被命名为“长征一号”。
中国人自主研制的核潜艇留下了第一道历史航迹。对他们来说,核潜艇一旦结缘,就是一生。
“我们的同志把毕生最宝贵的年华投入核潜艇事业上,呕心沥血苦干惊天动地事,默默无闻甘做隐姓埋名人。”忆及往事,黄旭华湿了眼眶。
“人间蒸发”30年,黄旭华将“惊涛骇浪”的功勋“深潜”于茫茫大海。
“有人开玩笑说,你研制核潜艇以后,就得开启‘不可告人’的人生了。”他却笑着说,他上大学时就已经开启“不可告人”的人生了。
百余年历史的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园,留下了黄旭华的青春梦想。
在这里,他参加进步学生社团“山茶社”,并在1949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立下了铮铮誓言:“党需要我冲锋陷阵时,我就一次流光自己的血;党需要我一滴一滴地流血时,我就一滴一滴地流!”
惊涛骇浪里一生“深潜”
“奖金怎么花?”5年前,黄旭华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800万元。被问及这个问题,老人笑了:这个钱不要,会变成负担。
第二年,他向中国船舶七一九所捐赠1100万元个人所获奖金,作为科技创新奖励基金,以激励更多优秀人才脱颖而出。至此,他个人所获得的各级各类奖项奖金约2000万元,几乎全部捐献。
“自主创新是我们攀登世界科技高峰的必由之路,希望通过我的捐赠,让更多人关注、关心、支持科研、教育和科普事业。”他真挚地说。
静水深流,无声却有力量。
1988年,中国核潜艇首次深潜试验成功后,黄旭华兴奋地走出核潜艇。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1988年初,我国第一代核潜艇首次按设计极限在南海开展深潜试验。这是一次生死攸关的试验,每一秒都惊心动魄。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试验前,参试人员心情忐忑,把悲壮歌曲《血染的风采》唱了又唱,有人甚至写下了遗书。
“我必须下去!”当时,年逾花甲的黄旭华的一席话,把悲壮情绪一扫而光:“我是总设计师,不仅要对这条艇负责到底,更要为艇上100多名试验人员的生命安全负责。”
他决定一同下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可以稳定人心,二是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他对核潜艇最了解,可以第一时间拿出应急措施。
在幽深的大海里,核潜艇慢慢下潜,先是10米一停,再是5米一停,接近极限深度时一米一停。艇内越来越安静,所有人屏住呼吸,当深度仪的指针指向极限深度,各个岗位好好检查周边情况后,开始上浮。
“我们一直上浮到100米这个安全深度,突然,全船人骚动起来,跳跃、握手、拥抱,有些同志都哭了,大家非常激动。”黄旭华依然记得,他拿笔写下了16个字:“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
豪迈气概,无畏担当,黄旭华成为世界上首位亲自参加核潜艇极限深潜试验的总设计师。
201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黄旭华荣获“共和国勋章”的崇高荣誉。
“我是从事核潜艇工作的,能够获得‘共和国勋章’,我深感荣幸。但这个荣誉是属于集体的,我仅仅是作为一个代表来领受这个荣誉而已。”他笑着说,从水底浮到水面,有些不适应。60年前就下定决心了,要当一辈子无名英雄,还是隐姓埋名更适合。
鲐背之年的黄旭华,除外出参加活动之外,每天依然坚持到办公室上班,计划把几十年的资料整理出来,非常忙碌。
“这是给年青一代当啦啦队长,给他们鼓劲。”黄旭华解释,“我的一生属于核潜艇、属于祖国,我无怨无悔。如果还让我选,我还愿意从事核潜艇研究工作。”
赫赫无名却有“三个身份”
“咔——”2022年时,黄旭华带着妻子李世英和小女儿黄峻回到汕尾,来到曾居住过的房子,看到宣传栏上的父母照片,主动提出要拍一张“全家福”。
核潜艇研制是国家最高机密。为了这项伟大事业,黄旭华整整30年没回家,就连父亲去世时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黄旭华1956年与妻子的新婚照片。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离国家秘密很近的人,离家却很远。对此,亲人们多有怨言。
不知情的弟弟妹妹们常说,他大学毕业了,就忘了家,忘了养育他的父母。但他母亲再三说,你们三哥不是这样子的人。
时光悄然流逝,年逾花甲的他两鬓染霜。黄旭华,借着到深圳大亚湾核电站出差的机会,终于有机会回到老家汕尾海丰,见93岁的母亲。
他清晰记得,车子来到海丰老家,但母亲不在。问了才知道,二哥去世后,家人把母亲接到弟弟家,他连忙赶到肇庆。母亲带着他逛七星岩,也没问这几十年在干什么,只拉着手聊小时候的往事。
黄旭华。
1987年,《文汇月刊》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是《赫赫而无名的人生》,文中没有黄旭华的名字,只有“黄总设计师”和“他的妻子李世英”。他把这本杂志寄回家后,家人才知道他在研制核潜艇。
母亲一遍遍地读,还把子孙们叫到跟前,说:“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要谅解。”这句话传到了黄旭华的耳朵里,他哭了。
“我对不起他们,核潜艇就是我的一切。不能说我对家没有感情,我欠了我的父母,欠了一辈子还不了的情债。”黄旭华坚信,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母亲去世时,有几件遗物,他挑了一条旧围巾。每每追忆这段往事,黄旭华潸然泪下:“每年冬天都会戴母亲的围巾,感觉围了这条围巾母亲就一直跟我在一道,我真的非常想念我的母亲。”
对妻子、女儿,他同样充满愧疚。
在李世英的记忆中,黄旭华是“不称职的丈夫”:女儿黄燕妮上学途中跌入雪坑,昏迷了9天9夜,她独自一人日夜守护;冬天每月300斤煤,都是她用簸箕一趟趟搬回家;就连理发,也是她当了几十年“发型师”……
黄旭华早年工作照片。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父亲总是坚持事业第一、工作第一。”黄燕妮却认为,黄旭华绝对是个称职的父亲,认真执着的性格、坚忍不拔的精神、无私奉献的理念深深影响着子女们。
对家乡、后辈,他却总是充满期待。
“我已经不怎么会说家乡话了,但我是客家人,祖籍揭阳、生于汕尾,三个身份缺一不可。”看到家乡的变化,黄旭华感慨万千。
他时刻心系故土、建设家乡、鼓舞后辈:捐资20万元,作为母校汕头市聿怀中学黄旭华英才班的教育启动基金;捐赠50万元为基础,设立“潮汕星河黄旭华科技创新奖”;为揭阳一中首届“黄旭华班”学生送上“努力学习”寄语;给汕尾师生们带来生动讲座……
黄旭华接受南方日报、南方+采访。
2017年11月,这暖心的一幕,直抵人心——
习近平总书记会见全国精神文明建设表彰大会代表,黄旭华作为全国道德模范代表在场。当时,看到年事已高的他站在代表们中间,总书记握住他的手,一再邀请,最后他才在总书记身边坐下。这个感人瞬间,温暖了无数人。
侠之大者,国士无双。让中华民族挺起脊梁的黄旭华,无疑,是夜空中最闪亮的巨星之一。
撰文:南方+记者 吴少敏 姚瑶
摄影:南方+记者 李细华 张梓望
剪辑:林泽翔
策划:何勇荣 丁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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