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风流一代》就是三杯酒,烈酒黄酒鸡尾酒
拍了22年,限时上映22天。
贾樟柯用一种最具仪式感的形式,与“风流一代”的过往,做一个深情的告别。
这是贾樟柯与他的长期合作团队,自2001年以来在中国各地拍摄的即兴素材组成。
这回,赵涛还叫赵巧巧。她从青年时代“演”到中年,带领观众完成了一次情感与时代的游历。
青年时代的巧巧。
“我们经历了一个怎样充满能量的时代啊!在今天看来,非常珍贵。”贾樟柯在接受南方+记者独家专访时说,《风流一代》是一部酒精式的、挥发式的电影,它的浓度、纯度不停变化,让人捉摸不定。
“微醺就好!”他笑道。即便作品经常从过去讲起,但他几次强调,自己极其拒绝怀旧:“《风流一代》不是结束在过去,它结束在今天,以及未来。”
赵涛零台词:
无声的力量更能感染人
影片伊始,是2001年3月8日,贾樟柯使用DV在大同市某公园办公室捕捉到的画面——正方形画幅,晃动的镜头,高感光、大颗粒。这是初登影坛的贾樟柯在早期作品中最为常见的镜头质感。
《风流一代》一开始,就是女性在唱歌。
这似乎也是一种伏笔——影片中有大量歌舞的镜头,一代人从千禧年起,一路载歌载舞,走到今天。
这20多年里,贾樟柯拍过很多这样的画面,当剪辑下来会发现,人们从最初的含蓄羞涩,变为落落大方地表达自己。“你看现在到处的旅游点,阿姨们都很活跃。我们的情感表达方法与状态的改变是非常大的,这个改变本身是非常有趣的。”
影片采用了包括胶片、数码到VR在内的多种摄影器材。这22年,积累了1000多个小时的拍摄素材。
故事从2001年开始讲起,跨至2022年,用“大同—奉节—珠海”区隔开来了三段式的结构。它以一对恋人赵巧巧(赵涛饰)和斌哥(李竺斌饰)的分分合合为主线,讲述中国普通人在新世纪前21年的人生故事。
青年时代的巧巧与斌哥。
对于贾樟柯,这是一个与往事相遇、唤醒自身记忆的过程。他时常为他的遗忘感到震惊,又时常泪流满面。尤其是看到他们拍下的,中国申奥成功,街上年轻人在庆祝、在狂欢的画面,他的“眼睛有点潮”。
一开始,巧巧是为情所困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于情感开始有了独立的判断与看法。她有了行动力。人到中年,孑然一身,她也是一个坚强的个体。这种变化是不自觉的。
在观影半小时后,南方+记者才发现,其他人都有对话,赵涛没有一句台词。对此,贾樟柯笑道:不止一位观众这样反馈过。
拍摄的原始素材里,赵涛是有大量台词的。后来拍摄到一场买盒饭的戏。那是在船的底舱,很多人在买便宜的盒饭,原本设计了对白,可发动机的噪音、震动感非常大,录音师提议后续再配音。赵涛说:“就是买盒饭,我不说话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说话呢?”贾樟柯觉得也对。就这样,赵涛沉默地买了一个盒饭,以无声完成了她与售货员之间的交流。
巧巧以无声完成了与售货员的交流。
拍完这场戏,素材放在那很多年。直到贾樟柯重新看到这段素材,“又被无声的力量感染了”。
当她不用语言去表达感受,那便是纯靠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诠释人物内心。观众的注意力就会更多聚集到表情上、影像上,会更有沉浸感。因此,贾樟柯把巧巧的对白全剪掉了,只保留了一场她唱歌的桥段,原因很简单,“别让观众以为她是哑巴。如果她是个哑巴,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是游历者:
一言不发,但在不停告别
贾樟柯的作品时常与前作产生联系。
《江湖儿女》便是多重维度上的“原画复现”:作为一部新作,它讲述的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从电影本身来说,它又不断与前作发生内部的相互关联。
《江湖儿女》中的巧巧。
《风流一代》有五个镜头是他过去电影里使用过的,而影片的行走路线也在其他电影中出现过——斌哥从大同出去闯荡,却没了踪影,巧巧一路寻找,来到了奉节。
过去的20年里,赵涛一直是贾樟柯所有影片的女主角。这是一个有趣的“宇宙重组”游戏,而《风流一代》就像总结篇。有人不解,也有人称赞:“它以一种浮生般的笔触,同时展现了生命的灰调与绚烂。”
“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在打造‘涛宇宙’或是‘巧宇宙’,我说我是懒,不愿意再改个名字了。”贾樟柯玩笑道,不同阶段的电影创作,肯定已经是不同的维度和模式了。
同样的场景,同样是“巧巧”,赵涛在不同作品中所要完成的使命却不一样。比如《江湖儿女》里的巧巧,是个开赌场的人,里面带有黑帮色彩。《风流一代》里的巧巧,则是超市的称重员。
在《风流一代》里,很多时候,巧巧就像在漫无目的地行走。
贾樟柯说,赵涛有一个表演理论,即“无戏剧目的表演”。“电影中总是有一种明确的情绪状态,而它是为了戏剧服务的。”赵涛想颠覆这份明确。
贾樟柯认为很有道理。他本就很喜欢拍自然人的状态。“你说一个自然状态的人,吃个饭有什么目的?有什么喜怒哀乐?”
巧巧始终处于一个自我保护的状态。从电影开始,她就是一个被爱折磨的人。在游历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很多凶险,被人打劫,被人欺骗。千里迢迢,巧巧始终孤独。无言,也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但巧巧内在的情感是丰富的,当看到科幻片,遇见了智能机器人,她展露出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对于新鲜、新奇的事物是非常感兴趣的。”贾樟柯解读道,巧巧一言不发,但在不停告别。这与斌哥形成了某种反差。
第三篇章里,斌哥去珠海见当年的老友,顺便寻找商机。他手里多了把拐杖,已然垂垂老矣。无奈,斌哥作为旧时代的人已经毫无用处,他怅然地回到故乡大同,竟在超市里撞见了巧巧。斌哥聊了聊现状,问巧巧过得怎么样。巧巧没有回答,弯下身,给斌哥系上了鞋带。这时,夜跑的队伍来了。巧巧舍下斌哥,加入到五彩斑斓的灯光夜跑中。
巧巧与斌哥重逢。
“你会发现,斌哥表情状态非常多,但他是一个没有办法更新自我的人。巧巧是一个可以更新自我的人,她可以跟在人群中一直往前跑。而斌哥就站在路边,看着大家跑远了。”贾樟柯说,而这也并非对故事的预先设计,“因为没剧本”。
一切俱往矣:
就像巧巧一样不回头往前走
巧巧与斌哥重逢那天,在公园偶遇五条人的演出。
“春天/到处都是花香/到处充满幻想/人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你我又见面/在那炎热的夏天……”这是五条人的代表作《一模一样》。
片中,五条人唱起了《一模一样》。
年轻时的巧巧就像一只蝴蝶,也曾以模特的身份,站在舞台中央。
人到中年,此时,她选择安静地站在那里,聆听。
这也是巧巧与过去的一种告别。“就像我,学了三年画画,我在人前从来不画,因为我已经跟它告别了。在我们生命中,也会遇到,某个地方再也不去了,或者某个人,我再也不愿意见了。”贾樟柯说。
影片有约2/3的内容使用之前拍摄的素材,并补足了2022年拍摄的新内容。五条人的戏份正是后来补拍的。
在一次录节目中,五条人的仁科突然对贾樟柯说,自己16岁时写过一首歌,叫《一模一样》。贾樟柯说:“你16岁就会写歌?”对方骄傲道:“我是天才。”贾樟柯说:“天才,请你唱一下。”仁科拿着手风琴,茂涛拿一把吉他,把这首歌唱了。
贾樟柯特别感动:“16岁的少年,写一个四季轮回的歌,四季轮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阅历,意味着长时间观察一段情感,我觉得他太了不得了。”
贾樟柯认为,这首歌出现在巧巧与斌哥久别重逢的时候,是非常恰当的。“在他们的年轻时代,就出入于唱歌跳舞的地方,他们又回归到这样的场景里,两个人相遇了,但是已经物是人非。”
《风流一代》的素材,前面拍了近20年。经常是想起来就拍一点,有时候,两三年都不拍。贾樟柯总觉得还没有拍完。他不知道所拍摄的镜头,是否会变成一部电影或是三部电影。
直到2020年,他发觉好像确实要告别过去的某些部分了。
这几年,贾樟柯做了许多新尝试。他还以“未来研究科科长”的身份,主持了一档科幻漫谈节目《不要回答》,他认为“特别是人工智能到来之后,成为了一个文明的转化与开始”。
贾樟柯的作品总是体现出对科技元素的聚焦:《风流一代》里的机器人,《三峡好人》被发射的“华字塔”,还有《江湖儿女》中突然出现的飞碟等。他意图展现出科技对人类生活、情感以及社会关系所产生的影响。
在没有移动互联的时代,我们是存在相思的。隔了500公里,得写信,打长途电话。在那时,相思是人类很强烈的情感。“但现在这份情感好像减弱了,当下,人类情感和生活方法会被重塑。”贾樟柯怅然,确实“俱往矣”。
“俱往矣,不回头”,这是影片定档海报的主题。
“就像片尾,巧巧往前跑一样,不回头,往前走!”贾樟柯说。
【对话】
贾樟柯:《风流一代》绝不是单纯的怀旧
南方+:您怎么看待“俱往矣”?
贾樟柯:我觉得真正的遗忘是不存在的。我们可能会遗忘很多细节,会遗忘很多具体的记忆,但是大的生命曲线怎么都不会遗忘。记忆也是人类的一个功能,遗忘也是人类的一个功能,人类自身在打架,一直在记忆、遗忘之间挣扎。这也产生了很多记忆的载体,比如石碑。
贾樟柯。
但不要背负某种包袱,要用一个开放的心态去迎接新的东西。我自己是一个极其拒绝怀旧的人,虽然我的电影经常从过去讲起。特别是《风流一代》,我觉得它是一个站在今天,去讲述我们怎么从过去走到今天的电影,它绝不是单纯的怀旧,它不是停止在结束、在过去,它是结束在今天以及未来。
我觉得它是一个酒精式的,挥发式的电影,它是一个浓度、纯度不停在变化的,一个你捉摸不定的飘忽的东西。如果改一个片名,那就是《我记得的我的那些生活的味道》。
南方+:第一章是大同,第二章是奉节,第三章是珠海。若是一杯酒,它们各是什么酒?
贾樟柯:大同肯定是烈酒。第一篇章里到处是卖酒的,我们拍了很多卖酒的镜头,那时候特别有劲儿,特别有激情。三峡肯定是黄酒,你沉浸其中,你可以多饮,但是它不强烈。到了当代,人们已经从20多岁没有太多阅历的状态到了40多岁,那可不是鸡尾酒吗?我带有记忆,带有伤害,带有往昔,混杂在一起,往下生活。
【采写】南方+记者 刘长欣
【视频拍摄】段江含
【视频剪辑】陈文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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