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奋:我“跨界”,但不是“游于艺”
“我从没有‘游于艺’,一直是很严谨的状态。”已过八旬的刘斯奋仍旧精力充沛,思维敏捷。
多年来,茅盾文学奖得主、画家、评论家刘斯奋以“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蝙蝠自诩,他穿梭于诗文书画以及文化行政等领域,一空依傍,独辟蹊径,成为岭南艺坛“独一份”的存在。
采访间隙,他用手机向记者展示春节期间在朋友圈晒出的新作,《花城赋》《海角春回》等三张八尺整纸的大画,他取名为“八十变法”系列,可以看到他以文人笔墨画都市山水的新尝试。
刘斯奋近照。
9月26日,“诗文书画——刘斯奋艺文生涯七十年综合展”在广州艺博院举行。刘斯奋向南方+记者畅谈了70年从事艺文创作“三大支柱”等诸多心得体悟。
“诗文书画——刘斯奋艺文生涯七十年综合展”展览现场。
·谈诗文创作
父母为我的治学树立标杆
南方+:此次特别结集出版《蝠堂诗品》,基于什么原因?
刘斯奋:我这辈子的兴趣跨越诗词注释、小说、绘画。《白门柳》已经谈得太多,再说难有新意,古典诗词方面的研究其实也有特色。不妨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古典诗词是我进入传统文化的一条捷径。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诗学也是“知人论世”的学问。可以说,中国传统的审美理想,是通过诗词传播的。不学诗词,无以知传统之美。
南方+:《蝠堂诗品》对诗词的注释,有哪些独到之处?
刘斯奋:这几年古典诗词的关注热度不断上升,各种讲解注释的读物大量出现。有些不错。但隔靴搔痒,甚至胡乱解释的也不在少数。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注释者自身不会创作,不了解古体诗词的写作规律,只能望文生义地胡猜。
我自幼就从事古体诗的写作,十多岁就能写出很像样的作品。这帮助我能够更准确更透彻地理解古典诗词。加上我的白话文水平也是公认的,因此在用白话文翻译这些诗词时,我自认为做到了信、达、雅,做到了在帮助读者排除阅读困难的同时,还能够获得一种美的享受。这应该是《蝠堂诗品》一书的最大特色。
另外,这些成果是上世纪80年代,在写《白门柳》之前完成的。现在看来还具有一定的开创性,比如我关于宋代词人周邦彦、姜夔,近代诗人黄节、苏曼殊等人诗词的白话文注释,都是个人原创,此前还没有人注释过。
《蝠堂诗品》。
南方+:出身文化世家,父亲当年写《唐诗小札》对你产生了哪些影响?
刘斯奋:虽然父亲的诗词研究颇有心得,但我最早是通过母亲接触诗词的。她很早对我们兄妹几人就进行诗教,抗日战争时期,她怀着我,在逃往广西梧州的船上,还整天背整天念古诗,所以我是从娘胎里就开始接受诗教了。耳濡目染天天听母亲诵读古诗,“念口簧”,感受其音节和谐、词藻意境之美,我很小就无师自通掌握了诗词各种体裁,十几岁就能写出好诗来。
父亲他是报人,非常忙碌,经常要自己写文章填版面,没有多少时间手把手教我。但他的书房有很多书,我可以自由翻阅,不懂就问。每次我有什么问题,父亲再忙也会放下手中的事,为我解答。
“诗文书画——刘斯奋艺文生涯七十年综合展”展览现场。
父亲一生都十分努力、刻苦,除了读书和写作,几乎没有其他娱乐生活,父母都视文化为最有价值的东西,这无形之中就给我们立了榜样,对我们价值观的形成有大帮助,所以我也从来不敢懈怠。
还有,父母从不端架子,沟通很平等、自由。我也曾对《唐诗小札》某首诗提出过异议,父亲从不以为忤,平等地与我讨论。
得益于两老的培养,让“诗是吾家事”成为刘氏“家传”。这次70周年回顾展,希望大家从中看到一种家学的传承。
南方+:是否影响到后来你写《白门柳》?
刘斯奋:这是自然。我一直认为,我这辈子的艺文事业有三个支柱。
其一,通过古典诗词了解传统文化。其二是历史,光读诗词还不够,还要通过历史经验了解人类历程,从中汲取智慧。其三是解决思想方法问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的思想方法就已经形成了。我所信奉的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它帮助我剖析问题、抓住本质。大学时对我影响最大的两本书是毛泽东的《实践论》《矛盾论》。
《白门柳》。
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跟中国传统文化是相通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讲的就是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没有这套思想方法,就只能就文化谈文化,往往看不清事物的本质。
南方+:20多年里《白门柳》再版多次,如今看来,能留给后辈什么经验?
刘斯奋:一是《白门柳》找准了思想制高点,着重表现中国早期民主思想的诞生,从而突破了传统的兴亡观、才子佳人观和君子小人观。二是我采取了现实主义方法来写作,参考《三言两拍》《儒林外史》等明清小说所提供的大量具体生活细节。做到力求为历史传真。三是我在创作中一直谋求变化,包括场景、人物的写法变化,不断营造新的阅读的兴奋点,吸引读者看下去。从而避免了多卷本小说往往一部不如一部的弊病。甚至越往后越写得好。
“诗文书画——刘斯奋艺文生涯七十年综合展”展览现场。
·谈从艺心得
我从来不是“游于艺”的状态
南方+:你获茅奖后转入绘画,对文人画探索有怎样的心得?
刘斯奋:在我看来,中国绘画由三部分组成,宫廷画、工匠画和文人画。宫廷画、工匠画要迎合王公贵族或买家审美需求。唯独文人画能够摆脱功利之心,凭借自己的天赋,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一定强调师承,以大写意为主,注重的不是技术方面的审美,而是文化修养与个性的发挥。
文人画的个性追求,甚至比西方绘画还要早,西方的绘画一直到19世纪才摆脱宗教的写实束缚,发展到后来这种五花八门的面貌。而中国的文人画遵循着我们的中庸之道的规范,既是个性解放的产物,又不像西方那样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刘斯奋绘画作品。
我对文人画的探索主要在于寻找一个学术的突破点,例如都市人物系列,古代文人画里的人宽袍大袖,但现代人露胳膊露腿,精神气质也不同。怎么样用大写意的办法来加以表现。笔墨怎么转换,风格意蕴如何转换,就是当前美术界碰到的一个难点。看来我做的这个努力还是有成效的,得到了美术界的普遍认可。
刘斯奋绘画作品。
南方+:作家、画家、文化名人,你认为自己最成功的身份是?
刘斯奋:我最突出的是“跨界”。从写小说到研究学术,再到绘画书法,我一直在跨界。在绘画领域,我先画人物,又画山水、画花鸟,也一直在跨界。
我认为,严格分工是工业文明的产物,虽然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但每个人变成了生产线上的一环。这种分工对于精神创造却是很不利的,山水画家、人物画家、花鸟画家分得很清楚,还分写意和工笔,这不利于激发人的潜能。甚至认为跨界就是“捞过界”,就是不务正业,这对创造力是一种束缚。
70年来我一直在“跨界”。我不信这个邪,我不怕别人说我不是专业的。我想告诉现在的年轻人,在信息文明互联网时代,更应该打破精细分工,勇敢“捞过界”,最大限度释放自己的潜能。
我一直在推动广东人文艺术研究会,宗旨是“融会诗书画,打通文史哲”,现在已有90多位会员。它的标志就是我设计的,取“破门”的意象,希望打破门户的藩篱,让现代“通才”破土而出。
南方+:你最新的山水画在画都市高楼、海景,题跋写“不求成功、但求兴遣”,是不是一种“游于艺”的状态?
刘斯奋:所谓遣兴而已,是说我其实很自由。因我不是专业画家,我没有什么身份包袱,或许更容易发挥自身潜能。
山水画不可能总重复前人的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要有现代的生活,所以我这几幅画尝试把现代的高楼、都市的全景放进其中。
刘斯奋绘画作品。
至于美其名曰“游于艺”,我其实并不赞成那种游戏或玩的心态从事艺术。我从来不是以游戏的心态去做,我在每一个领域都是严谨的,有成果后再跨界、再转移。我在每一个领域寻找它新的发生点,尝试去解决。
南方+:你有没有比较接近或推崇的前辈学人?
刘斯奋:无论是谁,有好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我都会欣赏。但从来没有崇拜过谁,那样就会掉落在第二层了。
我重视“跨界”,但我始终强调对中国艺术审美精神的坚持,核心就是两点,一个是儒家的中庸之道,一个是《易经》的变化之道,把握住这两点,才不会走偏。
刘斯奋绘画作品。
·谈岭南文化
希望年轻作家写好“新客家”故事
南方+:改革开放之初广东文艺引风气之先,不光是文学,文艺领域全面开花,如今如何才能重塑辉煌?
刘斯奋:我一直说岭南文化是“杂交”文化,在中国文化总体格局里独树一帜。特别是改革开放至今的数十年间,大量外省人才涌入广东,使之成为人口第一大省。这些人才带着各自的文化背景来到广东,又一次形成了岭南文化的“杂交”之势,从深度和广度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
岭南文化的创造力在于不拘一格、不定一尊、不守一隅,这个基因不会变,一定还会焕发新的活力,我对此一直充满信心。
“诗文书画——刘斯奋艺文生涯七十年综合展”展览现场。
南方+:《白门柳》之后广东目前还没有茅奖作品,魏微、葛亮等“新广东”作家近年来涌现出来,取得了不俗成绩,您怎么看?
刘斯奋:我觉得他们很有希望。身处这个时代,广东有很多好题材,岭南文化本身也是一座富矿。我很期待作家们写写“新广东人”“新客家”的故事,把他们与这里的奋斗拼搏、思想状态写出来,由此去折射一个大时代的历史进程。希望年轻作家要有更大的目标和献身精神,将宝贵的生命献给写作,留下能立得住的作品。
采写:南方+记者 李培 戴雪晴
摄影/摄像:南方+记者 仇敏业
剪辑:南方+记者 杨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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