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4年7月22日,法国巴黎塞纳河。视觉中国/图
禁游百年后,塞纳河重新成为奥运赛场。
在雨果的笔下,污水溢流的场面就像“文明的肠胃有时消化不良,污物倒流到城市的喉头,巴黎就充满了它的污泥的回味”。
1970年代以来,巴黎在郊区建设雨污分流系统。由于老城区的部分老旧管道存在泄漏问题,近期,巴黎还在城市南部新修一条8.8公里长的下水道,收集这些渗漏的污水,并送往污水处理厂。此外,巴黎还在尝试建造雨水花园,储存或渗透更多雨水,减少地面径流量。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琪
责任编辑 |汪韬
为巴黎建造出全新的排水系统时,拿破仑时代的城市规划师乔治-欧仁·豪斯曼(Georges-Eugène Haussmann)一定没料到,百年后人们的改造之路有多难。
当地时间2024年8月5日上午八点,巴黎奥运会铁人三项混合接力赛终于在塞纳河如期举办。
塞纳河是巴黎奥运会/残奥会铁人三项(包括游泳、自行车和跑步)、奥运会马拉松游泳比赛的起点。但在降雨的影响下,塞纳河的大肠杆菌水平超标,原定于7月30日举行的男子铁人三项推迟一天举行,赛前训练也曾因为水质问题被迫取消。
塞纳河见证了巴黎自古罗马以来的悠长历史,包括首次在奥林匹克体育场外举办的开幕式——当地时间2024年7月26日,来自206个国家和地区的上万名运动员在雨中乘船沿河而下。
塞纳河也承载着这座城市现代化的负担。1900年,巴黎首次举办奥运会时,塞纳河上举办了7项游泳赛事。由于河水污染,政府1923年下令禁止在塞纳河里游泳。
禁游百年后,塞纳河重新成为奥运赛场,巴黎市政府投入14亿欧元(约合112亿元人民币)“重塑塞纳河”,计划在2025年向公众开放塞纳河游泳,但塞纳河和巴黎市民似乎并未做好准备。
01
水质差的老话题不断出圈
又有选手呕吐了。
当地时间2024年7月31日,巴黎奥运会男子铁人三项比赛中,加拿大选手泰勒·米斯拉丘克(Tyler Mislawchuk)在冲过终点线后剧烈呕吐,再次引发观众对塞纳河水质的担忧。
2021年东京奥运会上,包括金牌得主在内的多名铁人三项选手也在赛后呕吐不止。不过,根据后来东京奥运会主办方出示的检测报告,赛前水质检测合格。在同一水域比赛的中国选手仲梦颖称,选手赛后呕吐可能和“天气炎热、湿度太大、比赛太过激烈”有关。
类似的是,在巴黎参赛的泰勒表示自己在比赛结束后“呕吐了10次”,但归咎于高温天气,并非塞纳河的水质。
城市水系统专家王天瑞(化名)认为,实际上,作为一条穿越高密度建设城区的河道,塞纳河经过多年尤其是奥运前几年的治理,水质总体算得上良好,“基本符合当地地表水水质要求,只是在降雨时部分关键指标无法达到赛事标准”。
运动员能否进入塞纳河游泳,主要取决于水中的大肠杆菌和肠球菌含量,这两种细菌反映了水域受粪便污染的水平,含量过高可能引发结膜炎、肠胃炎等疾病。
国际铁人三项联盟(World Triathlon)规定,每100毫升水中的大肠杆菌限值是1000 CFU(菌落形成单位),肠球菌限值是400 CFU。巴黎奥组委公布,男子铁人三项原定比赛时间的前一天,塞纳河游泳赛段的四个测试点位里,有三个点位的大肠杆菌含量超过限值。
单人铁人三项的游泳赛段长1.5公里,为了更具挑战,通常在自然水域进行。然而,在公开水域举办游泳比赛,水质向来是难题。国际奥组委对东京湾大肠杆菌含量的检测结果,也曾出现超过限值两倍以上的情况。
相较于其他奥运会的水域,塞纳河更负盛名,自然也更受关注。
站在西方文明史的角度,塞纳河是巴黎诞生的原因之一,人们沿河定居,形成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心,在河畔建造出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年复一年迎接着全球游客到此乘船游览。
1900年巴黎世界博览会期间,塞纳河、埃菲尔铁塔与世界博览会建筑群。
比赛取消、推迟……频发的新闻让塞纳河水质差的老话题不断出圈。
2023年8月,因塞纳河水质恶化,世界泳联取消了奥运测试赛。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巴黎市长安妮·伊达尔戈(Anne Hidalgo)曾承诺在2024年6月23日亲自下水证明塞纳河水质合格,也因“水流量大和不利的天气条件”被推迟到7月。
法国画家乔治·修拉的油画作品《阿尼埃尔的浴场》中,19世纪的塞纳河作为公共浴场供人们休闲娱乐。两个世纪后,Joe自幼生长在巴黎,他的记忆里,没有巴黎人会去塞纳河洗澡和游泳。
Joe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并不支持巴黎政府斥巨资改造塞纳河水质,“看上去情况并没有好转。虽然在塞纳河钓鱼的人变多了,但没人想去里面洗澡”。
听说法国总统和巴黎市长要去塞纳河游泳,部分巴黎市民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6月23日去塞纳河排粪”的抗议。虽然线下行动者寥寥,但2024年6月23日当天,几条在塞纳河沿岸介绍抗议活动的视频却在Tiktok上获得超千万的浏览量。
02
雨:营造浪漫,也增加负担
塞纳河的水质何以至此?
“塞纳河受到城市、农业和部分工业废水的污染已经有上百年之久。”巴黎索邦大学教授、PIREN-Seine(塞纳河流域水与环境跨学科研究项目)负责人让-马里·穆歇尔(Jean-Marie Mouchel)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在19世纪,随着城市供排水需求上升,巴黎建造了一个全新的“合流制”下水道系统,将雨水和污水收集到同一个网络中。这些水最后大部分排入塞纳河,小部分用于下游农田的灌溉。
在城市发展初期,污水量不大,这个先进的排水系统能够有效收集雨水和废水,改善城市公共卫生、减少内涝。
法国文学家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将下水道称为城市的良心。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火炬手穿行在巴黎地下暗河中,致敬音乐剧《歌剧魅影》中生活在巴黎下水道里的主角。
但随着人口增加,城市扩张,巴黎落后的下水道和污水处理能力开始饱受诟病。
20世纪上半叶,生活和工农业废水增多,而巴黎只有一个污水厂在运作,上游郊区的污水也涌入塞纳河。
雨——营造了巴黎的浪漫,也增加了下水道的负担。最怕暴雨的塞纳河,偏偏赶上多雨的巴黎。
王天瑞介绍,塞纳河的污染源大致分为三类:沿岸生产生活污水和垃圾、河道船舶污染物、城市合流制排水系统溢流污染。
其中影响最大、最难控制的是暴雨后的溢流污染——大量雨水涌入巴黎的下水道后,容量不足的合流管道产生溢流,未经处理的溢流污水就会流进河道。
在雨果的笔下,这个场面就像“文明的肠胃有时消化不良,污物倒流到城市的喉头,巴黎就充满了它的污泥的回味”。
巴黎下水道。视觉中国/图
奥运前夕,巴黎的雨甚至还增加了。据报道,2024年巴黎的降雨天数将是1950年以来第二多的年份,仅次于2016年。更重要的是,巴黎的“连夜雨”也变多了,这意味着管道溢流风险增大。2024年上半年,巴黎仅经历一次持续一周的干旱期。
奥运会开幕前的50天内,巴黎有17天在下雨。巴黎市政府对塞纳河四个站点的监测数据显示,2024年6月3日-7月23日期间,只有13天水质全部达到比赛标准。
露天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大雨打湿了摄影机,全球转播的画面不时蒙上一层水雾,进场的运动员没穿雨衣,澳大利亚代表团的墨绿色队服被淋成了深蓝色,看台上的观众也不得不撑起雨伞。
巴黎奥组委在一份声明中表示,过去24小时内巴黎的降雨可能会影响未来24-36小时内塞纳河的水质。这也是为什么经过开幕式一夜大雨后,塞纳河连续三天难以让运动员入水。
开幕式结束的第二天,在埃菲尔铁塔边,可持续发展学习社区pta植物联盟成员程丹看见塞纳河畔浮动着大片绿色的水藻,岸边漂浮着零星的塑料垃圾。站在大桥上远远望去,经过一夜的雨,塞纳河呈现浑浊的灰黄色。
巴黎雨量的增多和气候变化相关。世界气象组织数据显示,2020年,全球平均温度较工业化前(1850-1900年平均值)高出1.2℃,气温上升使空气中容纳更多水汽,极端降水事件增加,这意味着合流制系统建设百年来,承担的雨量变多,溢流污染控制的压力也在变大。
在长达35年的研究中,PIREN-Seine项目的科学家在塞纳河中监测到各式各样的污染物,包括塑料、抗生素、杀虫剂和有害细菌等。
让-马里·穆歇尔表示,除了降雨,气候变化也影响了塞纳河的“水文气候”,体现在水温升高通常会增加废水中有害微生物的活性。
03
建雨水调蓄池,为排水系统扩容
清理塞纳河的想法并不新鲜。
1970年代,随着法国第一部水法的出台,巴黎得以改善下水道系统,污水处理厂数量从1938年的一个增长到如今的十余个。让-马里·穆歇尔回忆。
1988年,时任巴黎市长的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就宣布要在三年内实现在河中游泳,但直至他2019年去世也未能实现。
巴黎申奥成功后,法国政府加速了“重塑塞纳河”的计划。
针对沿岸民居和船舶的直排污染,通过财政补贴和宣传,巴黎鼓励上游2.3万户住宅和260个船屋接入污水处理系统,不再直接向塞纳河排放污水,同时加强漂浮垃圾清运和水质监测。
合流制排水系统里棘手的溢流污染,本质是降雨量大于下水道容量,因此最直接的办法是为排水系统扩容。
让-马里·穆歇尔介绍,巴黎最重要的解决方案,是在已有合流制管网的老城区新建雨水调蓄池和污水输送管道。
王天瑞解释,雨水调蓄池是对水量进行时空调节的常见方案,“假设污水厂正常一天可以处理20万吨水,雨天时可以处理30万吨水。当雨水超过10万吨,就先把它装进一个大池子,尽可能避免直接溢流入河。”
巴黎的城区和郊区拥有超过100万立方米的储雨设施,但仍不足以应对大暴雨。奥运前夕,巴黎在奥斯特里茨火车站附近新修了一个巨大的雨水调蓄池,能够收集5万立方米的暴雨溢流水,相当于20个标准奥林匹克游泳池的容量。
为了让塞纳河重现19世纪的浴场景象,巴黎政府一直在努力,只是民众始终不愿买账。Joe对南方周末记者直言,“改造塞纳河的另一面,是对巴黎人课以重税。”
经过推迟,巴黎市长安妮·伊达尔戈在7月17日跃入塞纳河畅游了100米,并表示“经过大量(水质改造)工作,(这次体验)真是美妙又精彩。现在我可以说,运动员能在塞纳河游泳。”
当地时间2024年7月17日,法国巴黎,巴黎市长安妮·伊达尔戈在塞纳河游泳。
不同于市长的乐观,有人用人工智能生成了一张“伊达尔戈出水后接受媒体采访”的图片,但图中伊达尔戈变成了《指环王》中面目狰狞的角色“咕噜”,以此讽刺塞纳河水过于肮脏。
法国导演泽维尔·根斯(Xavier Gens)甚至拍摄了一部惊悚电影《巴黎深渊》(Under Paris),讲述河底嗜血的鲨鱼在奥运赛场上对运动员发起攻击。这部影片在巴黎奥运会开幕前一个月上映,让塞纳河在社交媒体上的“风评”不断下降,“现在一看见塞纳河,就联想到水下的鲨鱼群”。有网友在Tiktok评论区表示。
04
管网改造,不只是巴黎的难题
在世人看来,塞纳河是浪漫文化的象征,但对于身在“凡尔赛”的巴黎人而言,塞纳河早已沦为有着“巴黎厕所”恶名的臭河。
“老实说,我不知道塞纳河对我们是否有特殊的意义。我们习惯了它,大多数时候看不到它,尤其是那些每天乘地铁去上班的人。”Joe说。
从公众的反对声中也能看出,改造已有上百年历史的城市管网系统并不轻松。
美国也曾在1972年《清洁水法案》中设置目标,所有河流湖泊要在1983年达到“可钓鱼”和“可游泳”的标准,这个计划至今仍未完成。
王天瑞强调,城市污染治理需要长期投入,对于巴黎、纽约、伦敦、东京等大城市而言,更不存在一蹴而就。“溢流污染的治理,需要综合考虑工程可行性、工程效益、资金投入和管理难度等纬度。”
一个例子是,巴黎雨水调蓄池和污水厂应该按照多大的规模建设?“假设巴黎一年有1/3的时间在下雨,但80%是中小雨,只有20%是大雨。从工程效益的角度,不能按照暴雨的最大可能去建设。降雨有大有小,但调蓄池不可能无限大。”王天瑞说。
既然合流制容易出现污水溢流,为什么不把老城区也改造成雨污分流的管网?按照同样的思路理解,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条件实现“合流改分流”。
“从工程可行性的角度,老城区往往道路狭窄、房屋建设密度高,未必有足够空间新增一根排水管道。从投资和协调角度,更换基础设施的成本高、政府协调难度大。”王天瑞说。
让-马里·穆歇尔补充,自1970年代以来,巴黎在郊区建设雨污分流系统。由于老城区的部分老旧管道存在泄漏问题,近期,巴黎还在城市南部新修一条8.8公里长的下水道,收集这些渗漏的污水,并送往污水处理厂。此外,巴黎还在尝试建造雨水花园,储存或渗透更多雨水,减少地面径流量。
多管齐下的举措初见成效,巴黎市政府公告显示,尽管2022年仍有190万立方米未经处理的废水被排入塞纳河,但这个数字已经比20年前减少了90%。
巴黎政府计划在塞纳河上新建26个公共浴场,一切顺利的话,在巴黎奥运会结束的第二年,巴黎人就可以用上塞纳河首批开放的3个新泳池。
不过,至少现在,Joe还没想好有没有勇气跃入塞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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