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4年6月12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默德·尤努斯(中)在特别法官法庭向媒体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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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5日，当孟加拉国抗议者逼近总理官邸时，76岁的谢赫·哈西娜与其妹乘坐直升机飞往印度，逃离了她执政十余年的国家。哈西娜决定再推“公务员配额制”表现出她尚未感觉到执政压力，她试图再次打开“配额”的口子，向党内支持者提供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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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秋实

责任编辑｜姚忆江

当地时间2024年8月7日，孟加拉国首都达卡局势依旧紧张。

前一天的晚上，84岁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穆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被任命为临时政府领导人。临时政府其他成员名单将在与各政党协商后确定。

过去一个月里，孟加拉国因“公务员配额制” 引发了一场全国性抗议。学生群体与民族主义党（BNP）等反对党的抗议诉求从最初的撤销“公务员配额制”，逐渐变为要求哈西娜政府下台。

其间，哈西娜采用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断网和无限期宵禁的方式试图平息抗议。哈西娜控制的军警与抗议群体产生了冲突。冲突导致的死亡事件也时有发生。

8月5日，当孟加拉国抗议者逼近总理官邸时，76岁的谢赫·哈西娜与其妹乘坐直升机飞往印度，逃离了她执政十余年的国家。

“请不要重回暴力之路，请回归非暴力和平之路。”孟加拉国陆军参谋长瓦克·乌兹·扎曼将军在哈西娜离开后表示。他称临时政府将立即接管政权，并要求公民保持对军队的信任。

外界称这场由青年主导的抗议为“Z世代革命”。“过去三十年，人口近1.7亿的孟加拉国长期由哈西娜代表的人民联盟（AL），和卡莉达·齐亚为代表的民族主义党（BNP）轮替执政，目前国民议会被解散、临时政府已经成立，尤努斯决定担任首席顾问。”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刘宗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反歧视运动人士希望能够跳出传统的两党轮替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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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城市依旧紧张”

35岁的桑拉姆（Songram）是一名孟加拉国纺织业产品开发人员，8月5日当天，他和身边的朋友们都走上了首都达卡的街头。

“这关乎我们的未来，我们大多数是工人阶级。”桑拉姆向南方周末记者谈起抗议时，语气激昂。

过去一个月中，孟加拉国的“反特权”抗议活动愈演愈烈。为应对骚乱，警方在达卡发射催泪瓦斯和眩晕手榴弹，驱散数万名抗议者。同时，政府关闭了互联网和通信服务，并通知学校和大学放假。

骚乱最严重时，抗议者们手持棍棒和利器，放火焚烧车辆和执政党办公室。

双方发生了激烈冲突。哈尔达（Haldar）的妻子是达卡一家警察局的办公室文员。“警察局很多枪被学生和反对党支持者抢走了。在这一个月的骚乱中，警察局也死了许多警察。”哈尔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据《华盛顿邮报》，仅8月4日一天，孟加拉国就有 90 多人丧生，其中包括至少14名警察，创下了7月抗议活动爆发以来的最高单日死亡人数。

8月4日，孟加拉国政府宣布从当晚 6 点在全国范围内无限期实施宵禁，警察和军队纷纷涌上街头恢复秩序。

8月5日早些时候，数千名抗议者无视宵禁，宣布了“游行到达卡”计划，要求哈西娜辞职的呼声越来越高。抗议者封锁了国内主要高速公路，并在各地发起“不合作”（non-cooperation）示威游行。

起初，警察和军队用催泪瓦斯、橡皮子弹和实弹对付数万名抗议者。很快，抗议者涌入了总理官邸、国会大厦等地。

“抗议现场确实很危险的，但我们有很多人。人是最强大的。”桑拉姆说。

哈西娜意识到局势已经难以控制，当天，素有“铁娘子”之称的她与其妹乘坐直升机，飞往“安全地带”。

在孟加拉国电视台画面中，哈西娜走后，数千名抗议者涌入国民议会大厦，高呼口号，欢喜庆祝，将总理官邸“洗劫一空”。另一部分抗议者爬上“国父”谢赫·拉赫曼（哈西娜之父）的雕像，用斧头凿其头部。

8月6日，孟加拉国警察协会（Bangladesh Police Association）发布声明表示，“我们宣布进行罢工，直到每位警察同仁的安全获得保障。”他们也为警察对抗议民众动用暴力致歉，“我们乞求认错。”

“当天，达卡市内可以正常买东西、上街。可整个城市依旧紧张，人们都还没有恢复正常工作。”桑拉姆说，全国各地还有小型冲突事件发生。

这一天里，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正式确认谢赫·哈西娜身处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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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议演变

这场抗议的起因是孟加拉国的“公务员配额制”，最初由“学生反歧视”（Students Against Discrimination）团体领导，他们对最高法院恢复“公务员配额制”深感不满。

1972年孟加拉国独立以来，该国第一任领导人谢赫·拉赫曼首次实施“公务员配额制”，它规定将公务员职位留给某些特定群体，如一类是建国老兵及其后代（也称“自由斗士”），另一类是女性、少数族裔和残障人士。

2012年后，由配额制分配的公共部门职位比例一度高达56%，其中，30%为老兵后代保留，26%留给女性、残障人士和少数族裔；仅有44%的公务员职位是通过公开考试择优录取。2018年，孟加拉国爆发全国性抗议后，政府废除了配额制度。

“公务员配额制是不公平的。面对新一代年轻人再推行推行同样的制度，这是不现实的。”桑拉姆称。

2024年6月，孟加拉国最高法院再次恢复了六年前被废除的“配额制”。新一轮“反配额抗议”活动一触即发。

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张家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哈西娜决定再推“公务员配额制”表现出她尚未感觉到执政压力，她试图再次打开“配额”的口子，向党内支持者提供特权。

“配额问题只是孟加拉国政治经济烂摊子暴露出的冰山一角。”美国和平研究所（USIP）乔佛里·麦克唐纳德提到，通胀加剧、应届毕业生就业市场不景气以及政府官员们的严重腐败，加剧了人们对保障“自由斗士”后代们就业的不公平认知。

哈西娜掌舵的十五年间，这个曾被美国已故政治家基辛格视为“毫无希望”的南亚国家，已经实现了长足的经济发展。据世界银行最新数据，孟加拉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已超过印度。

“孟加拉国主要社会矛盾是贫富不均，收入分配差距过大。孟加拉国最大的收入是纺织业，以及海外劳工收入汇款，这几方面收入均因新冠、俄乌冲突、美联储加息受到了严重影响。”刘宗义分析。

强劲的经济增长势头掩盖了年轻人的就业危机，实际上孟加拉国 1.7 亿人口中有五分之一的人处于失业状态。

孟加拉国人均GDP仍处于大约2600美元的水平，公务员的薪资水平和就业稳定性都明显强于私营机构工作机会，年轻人趋之若鹜。每年孟加拉国有超过40万毕业生争夺为公开择优录取开放的少数公务员岗位。该国年轻人对“自由战士”轻松进入政府公共部门的照顾政策积怨已久。

“年初哈西娜赢得选举后，她和执政团体有些飘飘然，他们不够在意普通人的利益。”刘宗义说。

7月14日，哈西娜曾表示，“他们为什么对‘自由战士’如此不满？如果‘自由战士’的子孙得不到配额福利，那么拉扎卡尔（Razakars）的子孙配得吗？”

“拉扎卡尔”一词原指1971年孟加拉国独立战争期间与巴基斯坦军队合作的人，如今已演变为叛徒和反动势力的代名词。哈西娜的此番话语彻底激怒了抗议者，将抗议活动推向了新的高潮。

眼见局面难以控制，孟加拉国最高法院于7月21日重新裁决了“公务员配额制”。新裁决规定，93%的公共部门职位应以择优录用为主，5%的职位留给对孟加拉国独立有贡献的老兵的后代，2%保留给少数族裔或残障人士。

即使孟加拉国政府已作出妥协，抗议群体仍未罢休，要求废除“公务员配额制”。

很快，这场由经济问题引发的抗议，在7月21日后逐渐平复后，在8月初突然演变成了一场大规模政治性的抗议。“目标非常明确，抗议者和反对党希望推翻哈西娜政权。”刘宗义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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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娘子”

孟加拉国独立后曾经历多次政变，自20世纪90年代起，该国开启由哈西娜为代表的人民联盟，和前总理卡莉达·齐亚代表的民族主义党轮替执政的局面。

76岁的哈西娜是世界上任职时间最长的女性政府首脑，是孟加拉国开国元勋、国父谢赫·拉赫曼的长女。她因政治作风强硬，不遗余力地排除政敌，被称为“铁娘子”。

1975年谢赫·拉赫曼全家遭到暗杀，当时在西德留学的哈西娜和其妹妹幸免于难。1981年，哈西娜进入政坛，成为人民联盟的首领。此前，哈西娜分别于1996年、2009年、2014年、2019年4次出任孟加拉国总理。

卡莉达·齐亚曾两度出任孟加拉国总理，也是该国首任女总理。2018年，卡莉达·齐亚因腐败被判处17年监禁并失去了当年大选的资格，她被指控滥用职权，挪用了孤儿院信托基金捐款。

哈西娜出走后，孟加拉国总统穆罕默德·谢哈布丁·楚普已下令释放卡莉达·齐亚。2024年1月时，卡莉达·齐亚因服刑多年而保外就医。

“孟加拉国人非常传统，他们不愿意做出改变。要么是硬币A面，要么是硬币B面。”桑拉姆说，但他认为这两个政党都存在严重的腐败问题。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反对党民族主义党的多数领导人大多数被逮捕或逃离孟加拉国。如果该党再次执政，也会面临类似于执政党人民联盟的腐败、任人唯亲等问题。

目前，孟加拉国三军参谋长、学生组织协调人及教师代表已经举行会议，推举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出任孟加拉国临时政府首席顾问，领导临时政府。

2006年，尤努斯和他的格莱珉银行因向孟加拉国农村贫困人口发放小额贷款，帮助百万穷人脱贫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哈西娜政府对尤努斯持打压态度，孟加拉国法院曾在今年6月以“挪用公款罪”起诉尤努斯。

尤努斯得到了学生反歧视组织的支持。

“我更看好临时政府的首席顾问尤努斯，他为孟加拉国人做了比较好的事情。”哈尔达说。

刘宗义坦言，尤努斯在推行小额贷款、减贫方面有一定成绩，拥有民众威望，曾被哈西娜打压。“尤努斯是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同学，其与美国民主党关系较近。”刘宗义提到，此前有消息称临时政府只会持续三个月，之后便会选出新一任总理。

关于哈西娜本人的命运尚不清楚。8月6日，《印度斯坦时报》援引知情人士消息透露，哈西娜原计划从新德里搭乘航班前往伦敦，但英国政府对其态度不明朗，她可能仍需要在新德里滞留一段时间。

(桑拉姆、哈尔达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