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4日，北京，2023耐克中国高中篮球联赛总决赛中，回浦中学以74-73战胜清华附中。（人民视觉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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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部门主办的比赛，发的一级运动员证书数量多于教育部门主办的比赛。每年省内两项比赛，再到全国中学生篮球锦标赛，合计能拿到大约10张证书。整个篮球队大约30人，每届高三学生一般8-9人，自然而然的，替补球员也有机会拿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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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邓蔚楠

责任编辑｜钱炜

近日，演员王艳的儿子王某钦入围北京大学男篮2024年高水平运动队合格名单一事，引发关注。2022年9月12日举办的“2021年北京市中小学生篮球冠军赛”中，王某钦所在的篮球队夺得高中男子组冠军。王某钦也因为这个冠军被北京市体育局授予一级运动员称号，但他在这场决赛中“0分0板0助0盖帽0抢断”。

由于王某钦在其高中篮球队里的表现一直并不算出色，由此引发公众质疑：以他的水平是如何拿到北大男篮高水平运动队入围名额的？

在2024年的1342万高考生中，将有三千多名体育特长生与王艳儿子一样，通过进入高校高水平运动队而跃入名校。作为高考特招的一种方式，大学高水平运动队面向的是高中阶段具有某项体育特长，并在国内外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生。

想走这条路的考生，要以一级运动员证书等要求作为报考门槛，再通过“文化考试+专业测试”相结合的考核，在体育测试排名满足所申请学校要求的情况下，按教育部统一规定，可在高考中被降分录取。在2024年之前，他们的就读专业并不限定于体育类，而是可申请就读普通类专业。

王某钦事件让高水平运动队招生这一高考众多路径中的一个小众升学之路，置于聚光灯下时，人们才发现，实际上，这一制度正在进行着一场重大变革。

1

证书与团队绑定

伍睿是通过高水平运动队升学的篮球生。他目前在中部地区一所985高校读大三，2023年还代表学校参加了四年一届的大运会与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

伍睿高中就读于包头市第三十三中学，在学校篮球队中是小前锋的角色。他初一时就决定走篮球升学的道路，开始专业化训练，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包头市第三十三中学后进入校队。

对于和伍睿一样走高水平运动员升学的学生而言，他们需要在报名专项测试和高考前具备另一重身份：成为国家一级运动员，即拿到一级运动员证书。

不同体育项目获得等级证书的方式有三类。第一类是依据达标成绩，比如田径、游泳、举重等，只要在某些比赛中成绩达标就获得相应等级；第二类是依据排名，比如球类、体操等等，没有达标的绝对成绩，以名次获得相应等级；第三类则是达标成绩加名次，比如速滑，不仅有达标成绩，还需获得一定名次。

篮球这些集体项目属于第二类，获得一级运动员证书的依据是学生所在的运动队参加比赛获得的名次。

首都体育学院原校长钟秉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级运动员证书的名额是国家体育总局根据比赛的级别与水平来设定的，水平越高的比赛，球队拿到名次后获得的证书就越多。

以篮球为例，根据规定，在中国篮球协会和中国中学生体育协会共同主办的高中联赛中，第一名的团队可以拿到6张证书；第2名5张；第3-4名各拿4张。

在省（区、市）体育局主办的综合性运动会、锦标赛高中比赛中，第1名的团队可获得4张证书，而省（区、市）体育局与教育局共同主办的高中比赛，仅有第一名的团队可获得2张证书。

也就是说，体育部门主办的比赛，发的一级运动员证书数量多于教育部门主办的比赛。

华南地区一所重点高中的篮球教练章磊早就发现了这一现象。但他指出，其实，教育部门主办的一些比赛的含金量反而高于体育部门主办的比赛。

对此，钟秉枢解释，这是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过去，教育部门主办赛事的参赛者主要是普通学生，而体育部门举办的同级赛事主要参赛者还有青少年体校学生及青年队的运动员，后者水平肯定更高。但如今，很多学生更愿意选择那些有篮球传统的普通高中就读，学校组的水平开始提升，就出现教育部门主办的某个赛事水平可能并不低于同体育部门主办的情况。

此外，地区间的体育水平差异也导致证书的含金量有所不同。一所体育院校招生办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各省举办的比赛水平不同，拿证的难度也不同。“比如足球，你在广东省和湖南省拿一级运动员的难度就不是同一个水平”。

但在现行的规则之下，篮球、足球这些团体项目的团队成绩就成为个人能否取得一级运动员证书的唯一依据。

钟秉枢表示，对于靠达标成绩取得一级运动员证书的项目，大家基本没有异议。但完全以名次取得成绩的团队项目，如果队伍拿不到好名次，个人可能永远无法取得相应的等级。“比如一个农村孩子，篮球打得再好，由于他无法加入到那些冠军球队，也就没有可能获得一级运动员证书。”

2

证书如何分配

拿到证书之后如何分配？教练是其中关键的角色。

章磊有二十多年的执教经验。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多年前，他们校队拿二级运动员证书还比较困难，但近年来，每一届主力队员都能拿到一级证。至于证书的分配，章磊说，自然优先考虑对球队贡献最大的主力球员和高年级队员。

关于哪些人是主力，伍睿认为，这是默认的，队员们朝夕相处，日常训练、学习都在一起，能力水平是彼此都清楚的。

此前，证书话语权更多掌握在教练手中，这也就存在一些灰色空间，由此带来运动员贿赂教练、花钱买证等问题。

江苏师范大学体育学院的茌长征在《“赛考结合”高校高水平运动员选拔机制的探索研究》一文中提及，某些专项、某些地区，“代人”拿证已经成为黑色产业和“公开的秘密”。

中国裁判文书网2022年12月12日公布的一份刑事判决书显示，河南洛阳华云天合体育发展有限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为使其培训的207名学生能被确定为国家二级运动员，以公司或个人名义请托甘肃省张掖市体育局官员代某在“运动员技术等级综合管理系统”违规发布国家二级运动员技术等级授予信息，每办理一个收取1.5万元至3万元不等的好处费。

一位从事体育考试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遇到过教练员将高三学生扣在球队的情况。“那名学生第一年考的成绩很好，但第二年又来考，问了才知道是教练不让走，让他再打一个冠军。教练为了球队成绩置学生的整个学业生涯于不顾”。

除却这些明显的违规行为，还有一些只能称之为“利用规则”的情况。比如个人水平一般，但由于队伍成绩亮眼，也能拿到证书。

章磊指出，王某钦就属于此类情况。王某钦高中期间参加的主要赛事只有耐克中国高中篮球联赛与北京市中小学生篮球冠军赛。耐高联赛即中国高中篮球联赛，由全国中学生体育协会与篮球协会主办，已有20年历史。该联赛数据显示，2022年7月至今，王某钦参与该联赛的次数为14次，有得分的场次为12次。

在这12场篮球赛中，王某钦的得分主要集中在2-6分，其中两次比赛得分在10分以上，最高得分为14分。除得分外，他的单场篮板、助攻、抢断的次数分别集中在1-2次、0-2次和1次，单场最高篮板、助攻、抢断的次数分别为5次、6次和6次，总共盖帽次数为0。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两位王某钦曾经的队友。两人表示，王某钦从初中就在北京四中学习，日常训练正常出勤。“我比他大一届，我们在的时候他虽然不能打首发主力的位置，但也是二线阵容的后卫”。

对此，章磊表示，王某钦拿到一级运动员证书，是符合当前规则的，但这说明，高水平运动队招生制度存在漏洞，更具体来说，是球类等团体项目中一级运动员证书的发放规则有待改进。

关于一级运动员证书的发放问题，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了多地体育局，但都未得到回应。

2020年4月27日，江西吉安，新干中学体育特长生正在进行足球绕杆训练。（人民视觉 / 图）

3

冠军球队连替补都有证

冠军球队往往得到数量充裕的一级运动员证书。一位通过报考高水平运动队进入名校的篮球体育特长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高中母校属于篮球强校，连续多年取得省内高中男篮锦标赛冠军。

他算了一笔账，每年省内两项比赛，再到全国中学生篮球锦标赛，合计能拿到大约10张证书。整个篮球队大约30人，每届高三学生一般8-9人，自然而然的，替补球员也有机会拿证。

因此，他的队友们都毫无悬念地早早拿到一级运动员证书，也都以高水平运动员的身份升学。

章磊以自己球队为例，也有高一时由于兴趣加入，练一两年之后水平提升不大的队员。但由于一直在球队训练，如果有市级比赛的机会，能够帮他们办二级证，章磊也会帮忙。“拿证之后起码有条件考好大学，否则能够考的大学层次差很多”。

由于前述体育特长生的高中篮球队几乎包揽一级运动员证书，该省其他高中的篮球队只能退而求其次，争取二级运动员证书。在高中时，他就听过不少二级证书买卖的传言。在2024年之前，持有二级运动员证书也能报考部分院校的高水平运动队。

国家体育总局对运动员技术等级实行审批制度，分为国际运动健将、一级运动员、二级运动员、三级运动员。一般来说，一级运动员证书的申请和审核需要报省级体育局办理，二级运动员仅需报市级体育局。

钟秉枢解释，国家体育总局出台的运动员技术等级管理办法明确写道，技术等级是鼓励运动员不断提高技术水平，进入上一个序列。简言之，这套制度的设计初衷并非为了入学，用到入学上自然会出现漏洞。“这样的事情并非今天才出现，当我们把这套标准用于衡量一个学生能否入学或毕业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茌长征也提及，在二级运动员证书的含金量无法保证的情况下，以该证书为报名门槛，除了将部分优秀却无二级证的青少年运动员拒之门外，并无其他意义。

如何解决这一问题？钟秉枢认为，关键在于教育部门在考核中如何利用这些标准。如今有不少机构研制的运动技能等级标准和运动能力等级标准，未来是否可以作为入学的参考，而非依靠一级运动员证书，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4

“可操作空间越来越小”

关于证书分配，章磊认为如今正在规范中。

他解释，每场比赛结束后都有成绩和排名，以及上场时间记录。办证时，需要所有队员签字确认，“也就是证书给谁首先需要球队所有人同意”。而在填写运动员技术等级称号申请表时，也需要校领导签字，盖学校公章。

另外，还需要根据球队实际情况写说明，也就是将证书给予某位队员的原因，还需附上上场记录等证明材料。“上场时长一般不能低于十分钟”。

不过，南方周末记者没有查到王某钦在那场关键比赛中的具体上场时间。

“涉及上场记录和上场时间的规定，在一定程度减少了教练手中的权力。”浙江大学国家体育产业研究基地主任周丽君解释。

按照规定，所有资料提交至区体育局后，再逐级至市级、省级和国家体育总局，审核时间约为一个月，确认无误后公示。公示结束后，队员自行申领。

章磊说，目前都是队员自己在网上填电话和地址，直接邮寄证书，在整个流程中，教练只是帮忙收集一些资料，“可操作空间越来越小”。

从整个报考流程来说，拿到一级证书只是门槛，后续还有专项测试和高考。

以篮球为例，2024年的全国统考专项测试内容分为助跑摸高、投篮、多种变向运球上篮和比赛四个部分，前三个部分各占二十分，比赛占四十分。

华中师范大学测量与评价研究中心主任胡向东表示，核心问题还是在于高水平运动队招生的细密度和专项测试的大类划分间的匹配度。比如，篮球还没有考到前锋、中锋和后卫这样细致的程度，“而进一步细化也还需要一个过程”。

胡向东指出，且不说板凳球员能不能拿证，教练首先要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球员总是在板凳上坐着，甚至是当初为何要将他招进来。“一个人有没有潜质，运动生涯能走多远，这是教练需要观察和思考的，但有的教练因为人情缘故将人招进来，最后又抱怨这件事”。

实际上，胡向东的团队多年来也在投入大量精力力图将考试标准科学化，“公平都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

专项测试时委托第三方机构监督评估也是增强科学性的方法之一。胡向东也曾在论文中提及，设计监督评估方案时从报名开始严格管理，测试全程采用瞳孔识别技术验证身份；在主观项目评定中，有针对性地制定具体评估标准，采用细化评分标准、规范流程、线上打分等措施。

5

文化课要求越来越高

章磊记得，早些年，在短期的培训考察中，如果某个一级运动员学生被高校的教练员看中，可直接免试。

但是后来，这些学生也要参加高考。实际上，眼下，困扰更多体育生的是文化课成绩。不少人通过了专项测试，而文化课却没过线。

这背后源于政策的收缩。

2021年9月24日，教育部、国家体育总局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完善和规范高校高水平运动队考试招生工作的指导意见》。该政策大幅提高了高水平运动队的招生门槛和管理标准，于2024年正式落地。

具体来说，报考者的运动技术等级最低要求由国家二级提高至一级。到2027年，在一级运动员基础上，还要求在近三年的全国赛事拿到全国前八。此外，专业测试的组织权也从各高校手里收回，变成全国统考。

与此同时，文化课的成绩要求也在提高。其中，报考“世界一流大学建设高校”的考生高考成绩须达到生源省份本科录取最低控制分数线；其他高校对考生的高考成绩要求须达到生源省份本科录取最低控制分数线的80%。此前，这一标准为65%。

此前，高水平运动队的招生规模在诞生以来的近40年间不断扩大，涉及的高校从最初1987年的51所增加至2021年的283所。2021年，高校高水平运动队的招生人数达到4000多人，报考人数高达1.5万人。

但随着门槛的提高，高校高水平运动队的规模开始收缩。

华南地区一所高校的体育学院院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随着一系列门槛的提高，符合要求的高水平运动员已经越来越少。“很难招到人。即便能招到，如果他的文化课成绩好，那大概率体育技能不会太突出。体育技能与文化课成绩能够同时很好的凤毛麟角”。

受新规影响，截至目前，全国已有八十余所高校在2024年停止了高水平运动队招生。

有专家指出，由于部分高校也缺乏对于高水平运动员的吸引力，开始转向体育单招。

体育单招的专业限定更高，一般为运动训练专业和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专业，报考门槛和文化课的要求都相对更低。

前述华南高校体育院长就表示，他们已经提前布局，在2021年年底就申报运动训练专业，从高水平运动队招生向体育单招过度。据官方统计，全国112所211院校当中有44所设置运动训练专业，准备单招。

与此同时，不少高水平大学纷纷创办体育学院，也将这批学生向体育专业引导。这些举措的目的，是培养体育技能水平和学业水平双优的运动员。

2012年，国家体育总局和教育部联合成立了一个调研组，钟秉枢也跟着一起去国外调研。当时他发现，在国外学校里，“不管什么性质的青少年运动员，都需要达到国家教育标准的要求，才能获得毕业文凭，也没有哪个国家降低这些学生运动员的文化学习要求”。

实际上，这些国家的学生运动员与普通学生在学习上不存在明显差距，甚至有些国家体校学生的学习成绩还高于平均水平。

钟秉枢记得，国外一家体操俱乐部有两千多人，涵盖了一岁半的小孩到职业选手。问及文化课成绩时，对方回复，只要成绩不好就停止训练，等成绩好了再接着训练。

“那这样还有人来吗？”

“因为这样要求，来得人越来越多，因为到这里的训练好，文化课也好。”

钟秉枢说，这背后的特殊之处不在教学内容上，而是教学方法与教学安排，比如课外辅导、远程学习、小班授课、高质量教师等等。

几位受访者都提及系统学习对于运动员的重要性，“接受能力更强，考虑问题更全面，在体育的道路上也会走得更长远”。

（应受访者要求，伍睿和章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