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近照。（受访者供图 / 图）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有教无类。”

“每个人都应该理解，不同的分工不意味着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而恰恰是告诉我们，从事不同工作的人，在维持社会运行和发展上都是有贡献的，都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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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何豆豆

编辑 | 陈玲玲

吴军写了十几种书，既有很理科生的书，也有很文科生的书，但是，他声称，要写两本“自己”的书：一本讲自己的经历，一本讲自己的想法。

这本讲自己想法的书，叫《脉络：小我与大势》，内容中涉及历史、当下、社会和未来，说了很多跟一般印象中不同的大实话——

建造金字塔的埃及跟秦始皇隔了两千年；匈奴问题不是消弭于汉武帝，而是汉和帝；教育内卷亘古不变，法国美国、韩国印度卷法不同而已；伏尔泰、康德是科学家，牛顿是思想家；马斯克的火星计划不靠谱；人类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思想并不总是进步的。

按照当下流行的说法，吴军就是他那个年代发展起来的“六边形战士”，上清华、赴美读博，成为Google高管、腾讯副总裁。吴军是计算机科学家、硅谷投资人，也是作家，获得过文津图书奖，出书甚多且畅销。

吴军无数次被问到，你是理科生，凭什么会写作？他对这个问题感到烦闷，同时也进行了思考，或许这就是今天的教育本身留给大家的刻板印象。

吴军读中学的时候经常溜进清华大学图书馆，因为彼时身高已快一米八，他觉得自己挺像个大学生，但因为没管那张“一看就是小孩”的脸，所以“有时能混进去，有时混不进去”。凡能混进去，他就蹲在图书馆看书，一蹲就是一下午。到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基本把经典的中外名著都看完了。

中学虽是理科班，但班上总有几个同学对叔本华、尼采、康德感兴趣，约好周三不上自习一起讨论哲学。精神发生严重危机的时候，吴军声称是尼采救了他。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吴军一如既往地健谈，他的状态可以打破很多外界的刻板印象：文理双通，但既不是科学怪人也不酸腐卖弄。

1

与文明进步有关的历史才有意义

南方周末：金字塔的时代和秦始皇时代，竟然会差两千多年。埃及早期文明那么先进，然后中断了，你觉得这是个常态吗？

吴军：埃及第四王朝的时候修了大金字塔，再以后就修不起了。第四王朝的时候文明水平蛮高的，修建金字塔的十几万人，不是奴隶，是工匠，拖家带口住在那，收入也还不错，就能养得活一家，他们还有啤酒喝。50年内修了那么两个几乎同样大的金字塔，到拉美西斯二世的时候，我们认为国力很强盛，其实也不过修了几个神庙，这个时候离埃及文明结束还有一千年，那一千年基本上也没有什么进步。第一个王朝到第31个王朝，你就看到一个不断的循环，就是说历史中如果没有一些文明的突破，这种循环是一个常态。

南方周末：为什么早期文明没有像我们这两三百年来那样迅速叠加？

吴军：当人类掌握一套好的思想方法，对宇宙、神、自然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时候，那么成功是众多因素集约巧合，所有事情恰好汇聚在一起的结果。比如金字塔时代埃及风调雨顺，收成都很好。后来也有出现乱世说，突然气候干燥了，埃及就出现乱世，跟古代中国一样。北方天一冷了，少数民族入侵了，这个文明就中断了，就是说人类并没有能力来控制整个社会和发展进程。当然还有一些就是马尔萨斯陷阱（人口增长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生存资源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这个理论被称为“马尔萨斯陷阱”）等等，这就是在近代之前没有引起根本性变化的技术和工业进步的原因，人类其实是走不出这个马尔萨斯陷阱的。

南方周末：书中很多观点和大众习以为常的很多观点不一样，比如你认为苏格兰的民族作用一直是被低估的。

吴军：对，确实这样的。比如近代文明的很多节点，从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初，让人类走出历史循环、进入文明发展快车道的几件事，即苏格兰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现代经济学、自由贸易，都源于苏格兰人的贡献。当然他们也有很多的发明家，像发明电话的贝尔、发明冰箱的威廉·凯利这些人等等。苏格兰人有工匠精神，历史上他们对于科学的追求也很执著。苏格兰是一个很小的民族，直到今天它的人口才524万（2012年）。但是一个民族对世界的贡献，常常和人口的多少无关。因此，美国历史学家阿瑟·赫尔曼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苏格兰：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丘吉尔也讲过，除了古希腊，世界上还没有哪个民族，人口如此之少，对世界的贡献却如此之大，这是有道理的。

南方周末：你提到牛顿是排位极其靠前的思想家。他的思想贡献主要是什么？我们都知道他在物理学的成就和影响。

吴军：他通过他的成就，告诉大家世界万物都是运动的，而且这个运动的规律我可以用几个简单的公式描述出来，我们今天知道奥卡姆剃刀原理，就是说我可以用很简单的公式描述出复杂的事物，而找到这个公式是我们追求的一个目标，这些东西人是可以发现的，这些规律让人类有信心。

南方周末：举个例子？

吴军：我前一阵给中学生开一个讲座，就是说中学生学得一些数学、物理，为什么要学？你一开始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但当你看到这个物理学的问题可以通过这种方法解决以后，你就知道，噢，世界上好多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你自己就有了这个信心，你自己就是个人成长过程中被启蒙的一个过程，你被启蒙以后你就知道你能解决问题。你没有被启蒙，你就只好山寨抄人家。人类的早期也是这样的，在科学革命以前不知道就胡乱说，比如天狗吃月亮，实际上就是月食。在今天能够解释所有现象，对未知就有了信心。这个对人类后来的发展很重要，我觉得这对于个人成长也很重要，就是不但人类要被启蒙，个人也要在中学阶段通过对自然科学的学习，对文史哲的学习被启蒙。

2

教育的宽窄

南方周末：你用了很大章节谈教育，认为教育自古以来就存在不公？

吴军：自打有了文字，知识就导致了人类不公平的加剧，可以这么讲。首先说宋代，其实其实是相对平民化的教育，在唐代，那些重科举的人常常都是世家子弟了，还是宋代更平民化。但是宋代经济发达和经济不发达其实差异是巨大的，宋代比唐代好的一个点在哪呢？就是说你出身虽然低微一点，但你有钱，你还能受教育，就是说经济的不平等取代了出身的不平等，这其实也是个历史进步，因为经济差异是可以改的，出身不平等没法改。所以现在你如果说一定要把经济上的不平等给解决掉，最后大概率我觉得是退回到出身的不平等上。

教育的平等来自整个社会的平等，特别是社会分工的平等。我们的社会总是会有分工，如果没有分工，社会就运转不起来。但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应该理解，不同的分工不意味着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而恰恰是告诉我们，从事不同工作的人，在维持社会运行和发展上都是有贡献的，都是平等的。在教育的过程中会涌现出很多学霸、很多天才，但还有大量的人并不是学霸和天才。这些人也许上不了最好的大学，有的人甚至上不了大学，但重要的是，不论是什么学历、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一个人都应该得到大家的尊重。如果每个人在社会中都能获得公平的待遇和尊重，上好大学这件事就不是一件“非如此不可”的事情了。当一个社会变得公平，社会里的每个人都有尊严，教育不平等的问题才有可能真正得到解决。

南方周末：你谈到了全球的教育内卷，现在大概是个怎样的情况？

吴军：韩国和印度非常典型。韩国SKY代表的三所大学（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和延世大学），如果你不是那三所学校出来的，像三星这种大公司的管理层，你就没戏。那一次18岁的考试决定了你这一生的命运。法国情况其实好一点，法国它工作来讲互相之间彼此还看得起，就是哪怕我是一个扫马路的，企业的老总他不会看不起我，也不会欺负我。最低的员工和那个老板可能就是三倍的工资的差别。韩国则差了很多，印度差得更多。那亚洲国家内卷的问题在于说，我一旦没了这个教育，没有得到一个机会，我这一辈子社会地位会有很大的差异。

我在书里也提过，大家如果在欧美国家或者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一个现象：人们只要有工作，不论是什么样的工作，收入高还是收入低，都会乐呵呵的，而且对钱的追求也远不如发展中国家的人们那么强烈。这一方面是因为社会保障制度让各种收入的人都有基本的生存保障和社会保障，另一方面是因为当社会达到一定的文明程度后，会对无论从事什么工作的人都有基本的尊重。

在这种前提下，很多人开始放弃做那些高薪但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转而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并追求发展。后者当然不一定收入高，也不一定是我们想象中的高大上的职业，但是社会需要这些职业，从业者需要受到尊重。

南方周末：所以教育要宽泛。

吴军：是这样，我们今天有时候还要说，教育的最高境界是有教无类。自英国科学革命以来，上流社会普遍涉猎广泛。例如，剧作家伏尔泰和他的情人夏特莱侯爵夫人将牛顿的巨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介绍到了法国；卢梭参与了《大百科全书》的编写，许多人学习音乐和艺术，这些人被描述为全才。然而，我们今天的教育似乎变得狭窄了。

我们需要回到最根本的教育理念上：孩子必须接受教育，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上存在什么，世界是如何运作的。这些事情彼此密不可分。我们不能脱离实际，只传授书本上的知识，也不能将自己与人类的思想和文明相分离。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搞明白，学生究竟要在学校里学什么。

南方周末: 你知道的一些国外通识教育是怎么样的？

吴军：我女儿她们有一门写作课，你可以通过学历史课来完成写作课，因为历史的东西要不断地写，你不一定非要学文学的写作方法。麻省理工也比较有趣，所有人必须学完的课是体育课。我女儿她们有一个同学，是大家公认的天才，他11年级（相当于高二）去就申请大学，然后上了MIT，在MIT学得也很快。大三早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把MIT所有课学完了，但他没法毕业，因为体育课没修够，所以无法毕业。因此，最后一年主要是在修各种体育课。

3

虚拟世界扩展真实世界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AI创造的虚拟世界？

吴军：虚拟世界扩展我们的真实世界，我书里也讲了，未来的所谓星际旅行，这种旅行你要是真的去飞到火星上，你基本上大概率回不来了啊。即使那火箭本身很安全，那个宇宙射线让我们受不了了，也要死翘翘了，我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体验这种星际旅行，虚拟的厉害之处在于触觉、重力的感觉都可以模拟得很好，原来那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可以扩展。我一直有印象就是读鲁迅的一篇文章，他说自己未必能去到非洲和南北极，所以很喜欢看相关的电影。但元宇宙的诞生，可以让人未必去真的尝试但也可以体会那些东西，一下很容易实现。

南方周末：对于当下的触达有更好的例子吗？

吴军：比如说世界上有很多危险的地区，你可能很好奇，但你不一定敢去。前一阵说巴以冲突，我问过很多人，我说你们去过巴勒斯坦吗？估计让你去都不敢去。但假设将来的新闻是一个这样的场景，假设有记者把真实情况拍下来了，你去体会一下，你的感受，可能跟现在看到的的报道完全不一样。比如我遛狗在街上走一圈，把环境录像，回去把这场景复原出来。未来记者到巴勒斯坦走一趟，把那个现场复原出来，人们可以感受那种危险，但实际是安全的。

南方周末：你在书中谈了很多当今社会的热门话题，关于地球，你觉得根本不需要人类去拯救？

吴军：你把它破坏了，你自己倒霉，对吧？就像咱们家这个房子，你说你在里头那个弄得到处屎尿的，这个房子架子还在，但你自己没法住了。世界上又没有第二个房子给你去住，所以你出于自己的利益，你也得去把这个房子弄干净，保护它。

南方周末：你说人类别把自己当回事，这很《三体》。

吴军：假如人类消失了，一定会有其他生物来取代人类。因为人类的历史就这么两三百万年，地球46亿年。人类的基因并不比老鼠基因复杂多少，甚至不如某些鼠类复杂，换句话说，从基因的角度来看，人类未必比其他哺乳动物高等多少。过去我们理解进化论是说从低级到高级不断进化，现在发现不是了，就是说它进化来，进化去，可能只是更加适应了地球的新环境而已，你很难说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再去看其他物种，说比它们高级。

4

共识的重要性

南方周末：你认为财富在今天来看是建立在共识上，是怎样的共识？

吴军：举个当下热门的例子，英伟达为什么股票这么贵？因为大家都觉得它值钱，都觉得人工智能好，所以它股票贵。再举例，比如在中国，房地产就是信仰，大家都觉得这个房价只涨不跌，跌也是暂时的，包括虚拟货币也是最典型的。它的价值你都很难用共识来解释了，我接触了很多人，有很早就买数字货币的人，他拿住永远不卖，原因就在于他相信未来的世界，各国央行的货币都没有虚拟货币好。巴菲特一直没法理解这些人，说按照价值投资来讲，这些都没价值，但是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信仰。大家因为有这个共识和信仰，把这些像英伟达、特斯拉股票一度炒得非常非常高。某种程度上，你要利用人的这种非理性的心态。当全世界很多人都非理性的时候，你不要跟他们为敌，不要作对，你就顺其自然。

信仰和共识有相似之处，但是它们之间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产生共识的人只是乌合之众，他们聚得快，散得也快。这也是为什么郁金香泡沫会在瞬间破灭，很多空气币会在一夜之间清零。信仰则不同，信仰者是坚定的，他们的人数可能不是很多，但当信仰出现危机时，信仰者就会站出来。这些人成为支撑信仰的中坚力量，让对于某种财富的信仰得以延续。我们至今无法评估这种信仰是不是真知灼见，抑或有问题，但是这种信仰的的确确被反映到了资本的估值中。换句话说，在很多人的财富中，这种信仰占了很大一部分。而信仰和时代有关，过去的信仰带不来今天的财富，今天的信仰也未必会让财富在明天保值。

南方周末：你还谈到一个关键词“数据”，普通人如何更好地理解这个词？

吴军：人所有行为的过往都是数据。我举一个例子，当年Google 创始人佩奇推出谷歌眼镜的时候，他说他特别想做一件事，就是戴上眼镜就能把自己一生看到的东西全记录下来，成本大概是两万美元。这是不得了的一个事，全世界八十亿人如果都把自己的一生记录下来，这就是数据，整个世界也就记录下来了。当然还有一个内部的数据没有记录，就是我们人类体身体内的变化，生物数据，但是我们世界的数据都在这个里头了，这就是数据。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所有人类都经历了这个过往、我们宇宙演变的历史，这些都是数据。

宇宙大爆炸以后，我们怎么知道了宇宙大爆炸？因为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就是宇宙大爆炸理论的有力证据。也就是说大爆炸以后它有痕迹可循。过往这些都是数据，这个数据很重要。当我们可以记录下来整个社会，就能知道社会可能往什么方向去变化，人体内也有很多新陈代射的数据，我们就能知道身体的变化，从而更好应对，所以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5

你追求什么你就是什么

南方周末：如何走出人生的困境？

吴军：我大三的时候身体不好，三分之一的课都上不了，成绩也落下来。我会想我这个人怎么办？大三以前，那时候我成绩也很好，我在女孩子中也很受欢迎，那你身体不好了你怎么办？会有很多的困惑啊。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最终会战胜，自己得有这个信心。刚才提到牛顿的时候，我说对人的信心，放到我身上，就是这些问题我能解决，世界的问题我能解决，我有这个信心。读尼采，说我作为一个人来讲，我会超越一个普通的人。我最后靠我的主动性，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南方周末：所以读书真的改变或者塑造了你吗？

吴军：确实是改变了，我就老说一句话，人眼睛看在什么地方你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是说，你追求的是一个什么东西、看一个什么目标，比如说我读到包括孔子的一些书的时候，会有一种感动，孔子是中国最早的人文主义，就特别多人文的这种关怀。读到这种你发自内心会有一种感动，然后你会受他的影响，所以慢慢你读到这些的时候你会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