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李显龙在他执政期间，递交了一份高分的答卷。

如果说李光耀给世人的形象，是一位权威家长的话，那么李显龙呈现出来的，则更像是个和蔼朋友。这既因个人性格的不同，亦是新加坡经济发展、民众意识改变造成的结果。

当这位老人在古稀之年将新加坡交到他精挑细选的下一代领导人手里时，新加坡正面临着更为复杂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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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任杰

责任编辑 | 姚忆江

72岁的李显龙，在执掌新加坡20年后，于2024年5月15日正式卸下新加坡总理一职。

接替他的，是此前出任新加坡副总理兼财政部长的黄循财。

今年51岁的黄循财与李显龙之间恰好也相差了20岁。

20年前，李显龙刚刚上任时，外界对他的评价是“在其父亲李光耀的光环下”。事实上，这种说法在他执政这20年间从未中断过。

20年后，当李显龙最后一次以总理身份发表“五一”劳动集会演讲时，台下的新加坡民众举起了灯牌，灯牌上面写着，“谢谢你”。

李显龙用20年的时间，让被人诟病的“李家坡”，拿回了它的名字。

当地时间2024年5月13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向总统尚达曼(右)递交辞职意向书。 （视觉中国/图）

小国大业

在人们的一贯印象里，李显龙之所以能当上总理，最大的原因是李光耀。

很多人甚至以为，李显龙就是从父亲手中接过的权杖。

实际上，在李光耀和李显龙之间，新加坡还有一位总理——吴作栋。但在李氏父子的光环下，这位新加坡第二任总理，多少显得有些“隐形”。

虽然“隐形”，但这位埋头干活的总理口碑并不差。他沿着李光耀既定的方向，带领新加坡继续稳步前进，并在63岁这一年，将总理位置交给了李显龙。

2004年8月，李显龙在外界的微词中，从吴作栋手中接过了总理一职。这一年，他52岁。

《纽约时报》在第一时间发表了题为《站在他父亲的位置上》的评论：“表面整洁但乏味的新加坡，渴望从李光耀所创造的茧中振翅飞翔；但李显龙是否愿意打破多年来形成的体制化模式，仍有待观察。”

2008年，李显龙迎来了他执政后最重大的一次考验。美国投资银行雷曼兄弟的倒闭，引发全球金融海啸，而新加坡成了最早陷入衰退的亚洲国家之一。

为了挽救金融危机，李显龙宣布推出总值205亿新元的振兴配套计划，其中包括动用51亿新元资助新加坡企业继续雇佣工人，帮助新加坡民众保就业等，并且首次动用国家储备金来资助该措施。

为了表达共渡难关的决心，李显龙还带头减薪，将自己376万新元的全球第一高年薪减至304万新元，降了19%。

新加坡各部部长也集体减薪18%，国会议员减薪16%。

与此同时，新加坡最大的国有投资企业淡马锡公司的高层也自愿减薪25%。

在一系列举措下，新加坡的经济在最短时间内复苏。李显龙在2009年的国庆群众大会上说，在这次席卷全球的危机中，“新加坡没有发生大规模裁员，失业率也维持在可以接受的水平”。

2010年，一座耗资75亿新元的超豪华酒店在新加坡落成。它就是除了鱼尾狮外，最为外界熟知的新加坡地标建筑——滨海湾金沙酒店。

作为世界上最昂贵的酒店之一，这里除了有知名的室外天际游泳池外，还有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赌场。

在此之前，新加坡一直是明令禁赌的。但为了扭转金融危机后下滑的经济，李显龙力排众议，为新加坡找了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博彩业。

彼时，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已经开业，隔壁的马来西亚也把F1赛事办得有模有样，“李显龙认为，时代和环境在改变、别人都在改变，如果新加坡还是老样子，就会逐渐失去吸引力。”深圳大学大湾区-东盟研究中心、新加坡研究中心吕元礼教授告诉南方周末。

“但是李显龙在作出改变的同时，也在经济利益、社会影响和无形价值观之间把握了一个平衡。”吕元礼补充道。

李显龙“特意”强调，我们不是建赌场，而是建包含赌场在内的度假胜地，并且对新加坡公民出入赌场进行了严格限制。

2009年新加坡GDP萎缩了2.1%。2010年新加坡的GDP暴涨14.7%，达到建国以来最高增幅，1160万游客在这一年挤爆了新加坡。

实际上，像金沙酒店、滨海湾花园等一系列颇有特色的现代城市建筑，都是在李显龙在任期间建成的。此外，他还将F1赛事、环球影城引入新加坡。这在发展了旅游业的同时，也为新加坡的高端服务业创造了环境。

“保持新加坡经济持续增长，以及利用全球化的机遇、使新加坡成为金融中心，是李显龙执政期间的主要功绩。”新加坡国立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庄嘉颖向南方周末总结道。

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最新公布的2023年全球数据中，新加坡的GDP总量达到4667.9亿美元，比李显龙刚刚上任的2004年翻了四倍；新加坡人均GDP达到8.47万美元，排名全球第五、亚洲第一，比李显龙刚上任时翻了近三倍。  

“李显龙执政期间，新加坡的GDP实现了历史性增长。他将新加坡从‘亚洲四小龙’带进了世界最富裕国家的行列。”前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外交官、中国社科院国际问题专家张奕辉说。

林两芳在巴刹（新加坡的菜市场）卖了十几年菜，她并不了解什么是GDP，但清楚地知道，这十几年间，她从一无所有变成了有房、有车、有货车，并且靠着卖菜的收入，供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

对于李显龙，她记忆最深的是“帮她解决卖菜难题”。 

林两芳的卖菜生意很不错，摊位总是摆得满满的，以至于有时会违规摆过了界、接到罚单。那个时候，她见到走访巴刹的李显龙时，就会请他帮忙。李显龙说，“会尽力而为，但也要了解一下违规的情况。” 

在得知李显龙即将卸任的消息后，林两芳感觉“非常舍不得”。在她的眼里，李显龙不光对她这样的基层民众照拂有加，而且是“全部的人他都很照顾，上下老小”。

临近退休的李显龙，在帮助新加坡民众“搞钱”方面非但没有退步，反而越发“新潮”起来。

今年3月2日，美国流行歌手“霉霉”泰勒·斯威夫特的时代巡回演唱会在新加坡唱响，大批“霉粉”涌进新加坡，拉动当地旅游、商业、消费需求激增。

为了从“霉霉经济学”中分得一杯羹，李显龙政府可谓煞费苦心。

泰国总理他威信在曼谷某商业论坛上透露，新加坡向主办方砸下每场约200万至300万美元的巨额补贴，让泰勒·斯威夫特在新加坡独家巡演，不能在东南亚其他地方演出。

这一举动，引起了泰国、菲律宾等周边国家的不满。

李显龙并未否认这一说法，但他表示，“这是一项成功的安排。我不认为这么做不友善。”

经济学家估计，这次巡演将为新加坡带来高达5亿新币（约26.7亿元人民币）的旅游收入增长。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李显龙在他执政期间，递交了一份高分的答卷。

“东方智慧”

如果说李光耀给世人的形象，是一位权威家长的话，那么李显龙呈现出来的，则更像是个和蔼朋友。

这既因个人性格的不同，亦是新加坡经济发展、民众意识改变造成的结果。

2011年新加坡全国大选，李显龙领导的人民行动党创下了得票率的历史新低，支持率较上一届大选下跌6.46%，至60.14%。

这是自人民行动党1959年执政以来得票率最低的一次。

其中，行动党在阿裕尼集选区输给了它最大的竞争对手工人党。这是反对党首次赢得集选区。

“行动党将检讨这次选举结果，认真对待选民的意见，改进政策，更好地与人民沟通。”李显龙在大选后的记者会上说。

一直以来，人民行动党给民众的印象都是严肃、刻板和高高在上的儒家精英。这一点在李光耀建国之初便已打下深刻烙印。

彼时，刚刚建国的新加坡正面临着生存危机，民众需要这样一位铁腕家长带领大家活下去。

但随着时代和经济的发展，新加坡早已从贫困户一跃变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吃饱穿暖的新加坡民众，已经不再喜欢威严的家长和说教的精英，并因此对人民行动党产生反感。

选票的新低，让李显龙意识到了危机。

于是，在2012年4月，60岁的李显龙第一次在网上设立了个人社交账号。从此以后，新加坡民众隔三差五地就能在网上刷到他分享的各种帖文。

他的各种亲民照片也登上了新加坡媒体，包括在小贩中心排队买炸鸡的李显龙、地铁里“偶遇”的李显龙、去乌节路赏花灯的李显龙等等。

在一张带孙子听户外音乐会的照片里，李显龙脚上的袜子甚至还破了两个洞。

“既善于未雨绸缪，又能及时化解危机。”张奕辉将李显龙这种理性、开明又圆滑的执政风格总结为“东方政治智慧”。

与不苟言笑的李光耀相比，李显龙在民众面前总是呈现出他温和的微笑，讲话也都是一副循循善诱的兄长形象，并且要用英语、华语和马来语重复三遍——这是新加坡的三种官方语言，哪一方都不能得罪。

甚至连他的敌人，李显龙也改变了自李光耀时代就一直执行的“穷追猛打”政策。

2020年新加坡大选，反对党工人党提出了“不能给人民行动党‘空白支票’”的口号，意在指责人民行动党不能在无制衡的情况下推出政策。这一口号在新加坡民众中获得巨大反响。

最终，工人党在大选中赢得10个议席和2个集选区，创造历史新高。

大选后，李显龙并未对工人党领袖进行过多打压，反而正式委任工人党秘书长毕丹星为国会反对党领袖，并赋予相应的职责和特权，包括与执政党议员和内阁成员享有同等质询、辩论和发言权利，并有权听取政府在国家安全、对外关系、出现全国危机时的机密报告等。

毕丹星也成为第一位正式指定的新加坡国会反对党领袖。

在选举后的记者会上，李显龙说：“国人要行动党执政，但他们，尤其是年轻选民，也希望国会里有更多反对党。”

对此，吕元礼分析认为，李显龙这样做其实也是给反对党一个压力——我给了你这样的待遇，你就应该用更高的要求对待自己，履行好你的使命。

2022年，李显龙宣布废除罪化同性恋的第377A节法条，不再把男性之间的性行为视为刑事罪行。这也是自1997年新加坡国会辩论“377A”的存废以来，政府首次给出的清晰答案。

李显龙表示，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人们对这个话题的态度已有明显改变，尤其是年轻一代变得更加包容与多元。

据当年6月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仅四成新加坡受访者支持保留“377A”条文。

“李显龙在果断政府和包容政治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吕元礼说。

2024年5月1日，李显龙最后一次以总理身份发表五一劳动集会演讲。

已满头白发的他，回顾了自己20年的执政路程，“能为你们服务，能当你们的总理，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履行了职责，也很庆幸多年前，自己选择了公共服务这条路。”讲到这里，李显龙的嘴角微微颤动。

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对每一位新加坡人给与的信任与支持，我要对所有国人说，由衷谢谢你。”说完最后这句，李显龙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一位民众举起了手里的灯牌，上面写着“谢谢你”。

15天后，李显龙正式退位，将新加坡稳妥地交给了他的继任者——新加坡首位“70后”总理黄循财。

当地时间2023年9月29日，李显龙参加联合早报百年报庆晚宴，并发表演讲。（娄晓希/图）

“稳妥”栽培

51岁的黄循财，此前曾担任新加坡副总理兼财政部长，他将于当地时间2024年5月15日晚上8点在总统府宣誓就职，成为新加坡第四任总理，也是首位在新加坡建国后出生的总理。

这位接班人，曾担任李显龙私人秘书长达三年，此前知名度并不高。他因在抗疫中出色的表现，才一跃成为最热门的总理人选。

这个戴着眼镜、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的男人，看上去和李显龙非常相似：温和，亲民，很会讲话。

事实上，他的确是李显龙一手栽培出来的。

2001年，黄循财在协助时任财政部长李显龙准备他的第一份财政预算案时，引起了李显龙的注意。随后将其提拔为私人秘书。

2011年，黄循财开始正式踏入政坛竞选国会议员，也是在李显龙“鼓励”之下开始的。

此后十多年时间里，黄循财在李显龙内阁担任了多个部门的要职。

即便在他接手了总理位置后，李显龙的影子也依然存在。黄循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李显龙卸任总理后将出任新加坡国务资政。

“国务资政”这个职位，是由李显龙的父亲李光耀发明的。

1990年，李光耀与第二任总理吴作栋完成交接后，以国务资政身份继续为政府提供咨询长达21年之久。吴作栋在2004年李显龙上任后，也担任了7年的国务资政，直到2011年才和李光耀双双退位。

“李显龙的影响还是会在。很难想象，如果李显龙对某些政策有意见时，黄循财会当面不同意他的看法。”庄嘉颖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黄循财所带领的第四代领导，还是需要依赖以李显龙为首的第三代领导的扶持。

尽管黄循财成为下一任总理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外界评论，这并不能排除“李三代”仍有曲线上位的可能。

接棒者黄循财是否会成为又一个吴作栋？

“绝大多数新加坡人认为，李氏三代接班不可能。”张奕辉表示。

现在新加坡的政治环境与李光耀时代已有所不同，新加坡已经从李光耀开创的威权政体，发展到了一个以严明法治为基础、民主决定机制逐年递增的政治机制。

另一个原因，则来自于李显龙的三个儿子，他们似乎并没有像他父亲那样的“总理之相”。

李显龙的大儿子李毅鹏自小便患有白化病和孤独症；三儿子李浩毅，毕业于麻省理工，如今是资深的程序员。他的开源项目在全球最大的开源软件托管平台Github上每月有超过700万次的下载，还抽空出了一本计算机编程的书籍。看起来他对于写代码的兴趣要远远大于政治。  

最被外界看好成为接班人的，是二儿子李鸿毅。

李鸿毅也毕业于麻省理工，今年37岁的他在新加坡政府开源科技部担任主管，只是职位不算高的公务员。

而李显龙在32岁时就已经当选新加坡国会议员，38岁就出任副总理。

相比之下，李鸿毅的“进展”可谓缓慢很多。看起来李显龙似乎并未像其父李光耀那般，很早就培养起儿子的从政之路。

对此，“李三代”集体避嫌，都表示对从政不感兴趣。

“不论你们相不相信，我对政治真的没有兴趣。”李鸿毅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回应称。

不过，即便李三代不能上位，也不代表李家会就此退出执政舞台，“李四代、李五代也许还有可能，就像美国的肯尼迪家族。”张奕辉这样判断。

大学时的李显龙，曾拿下过剑桥三一数学本科第一名的成绩，他的老师说李显龙是“和第二名不是一个数量级的那种第一名”。

惜才心切的老师甚至写信恳求李光耀，如果让他的儿子继续做数学，他将会成为顶级的数学家。

但被李光耀回绝了。

如果李显龙不是李光耀的儿子，他也许会走上另一条道路。但他的身份和特定的历史环境，使他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从政之路。

当这位老人在古稀之年将新加坡交到他精挑细选的下一代领导人手里时，新加坡正面临着更为复杂的环境。

“对内，执政党的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部分民众希望新加坡走向两党制，对人民行动党有所制衡；对外，新加坡当前面临着更为严峻的地缘政治风险，俄乌冲突和中美对抗，就像新加坡经常讲的一句话‘大象打架、小草遭殃’。”张奕辉说。

对于处于变革中的新加坡，这位老人能改变的或许已经不多。

但他已经用72年的时光，将李显龙的名字刻进了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