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阮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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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董上德

晚年的阮籍,无法跟司马昭切割,却又刻意保持距离,借酒浇愁,且以“大醉”权做“防火墙”,也因此挡掉了一些事情。可是,非常奇怪,有一件事他挡不掉,而且似乎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好像非做不可,且看《世说新语·文学》第67则:“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魏元帝曹奂在位时,拟封司马昭为“晋公”,已经备好了“九锡”大礼,司马昭一再辞让,不肯接受。当时,一批公卿、将校纷纷到访司马昭的府邸,恳请、敦劝司马昭接受朝廷的“嘉勉”。司空郑冲急切派遣使者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求助于阮籍,请阮籍写《劝进文》。此时,阮籍刚好在袁孝尼的家里,头一晚喝醉酒(这本来是一堵“防火墙”),勉强让人扶起来,在木片上书写草稿,一气呵成(“防火墙”自动撤除),没有任何删改痕迹,再楷写后交付来使。时人都称赞阮籍是“神笔”。

这是魏、晋交替时期的“大事”,是“标志性”事件,司马昭在先后已经“推却”了五次的情况下,终于接受“九锡”了,时间在高贵乡公死后,魏元帝曹奂被司马昭扶上皇帝位的第四年,即景元四年(263年)十月。

其实,世人所熟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高贵乡公留下的“名言”,司马昭的野心家形象人所共知。可是,司马昭真不是等闲之辈,他有野心,更有耐性。换了别人,既然朝廷要加封九锡,进位“晋公”,装模作样一两次也就差不多了,何至于要前后“装”五次之多呢?

问题的症结在于司马昭豢养的军士成济刺死了高贵乡公(《晋书·文帝纪》),成济负有“弑君”之罪,而司马昭当然也脱不了干系。司马氏父子儒学修养不浅,尤其是司马懿“博学洽闻,伏膺儒教”(《晋书·宣帝纪》);既然以“儒教”相标榜,那么,《春秋》大义强调要警惕“狼子野心”,警告“多行不义必自毙”,《孟子》说得更明确,“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有如此重视“儒教”的“家学”背景,说司马昭内心没有“忌惮”,肯定说不过去。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司马昭的超强“耐性”,更有可能是其压在心底的“罪感心理”的转化形态。他前后“装”五次之多,说明其藏于心中的“惶恐”在高贵乡公死后的几年里一直难以消除。当然,司马昭一连五次的“辞让”表演,也可以理解成是他的“行为艺术”,意在一次又一次地强化自己没有“野心”的假象,算是为自己“留白”吧。

说了这么多,还是想为了说阮籍。

阮籍写《劝进文》,是代郑冲等人写,语气、口吻都并非阮籍自己的。按说,以郑冲的学养和文笔,他自己也可以写,本来用不着十万火急般地去“麻烦”阮籍做“枪手”。然而,郑冲请阮籍“操刀”,是事实;阮籍与嵇康等一批跟司马氏有矛盾的人物交好,也是事实。高贵乡公已经“驾崩”多年,事件也慢慢淡化;而阮籍作为与“体制”内外均有交往的名士,他似乎更有代表性,连《劝进文》也是出自阮籍手笔,司马昭这一回大概比较“安心”地接受加封了。这或许是做过文学侍从的郑冲还是非要去请阮籍做一回“枪手”的主要原因。

至于阮籍本人,他自然很清楚明白司马昭的多番“辞让”表演的“深意所在”,以他的世故心态,不会不知道事情的最后结果:加封乃是必然,是迟早之事。故此,他接到郑冲的“求援信”之后,乘着未消的醉态,文不加点,以“倚马可待”的速度完成,除了说明他是“神笔”、文思泉涌之外,恐怕更重要的是,他早有“劝进”的文章在肚子里;不是他真心“劝进”,而是他看了三番五次的“表演”,是“心中有数”,躲不掉了。

司马昭是需要身边有一个阮籍这样的人的,姑且看做是要争取的对象吧;阮籍是一枚“活棋”,用得着的时候,还真的管用。这是阮籍的无奈,也是他的悲剧所在。

我们不要忘了,阮籍死于景元四年(263年),应该就是他写出《劝进文》之后的不久。死的时候刚年过半百,毕竟远远未到“耳顺”之年。他内心受到了多少谴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本文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 余佩 陈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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