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报会骗人,战线不会骗人。这说明曹魏武将们以优势兵力和关羽作战,尽管能取得局部胜利,总体上却被打得节节败退。陈寿不能细写他们丢人的事,他只能就写四个字,关羽“威震华夏”,具体就不好多说了。这个问题,历史地理专家宋杰先生有极其精彩的考证,“威震华夏”这四个字,不是白说的,关羽的仗,打得真的是荡气回肠,比《三国演义》虚构的胜利,还要来得更激动人心。
后来罗贯中能够写成《三国演义》,对《资治通鉴》的依赖,也明显超过《三国志》。有些司马光对《三国志》理解错误的地方,《三国演义》跟着错。我们知道,你做对了我也做对了,不能证明我照搬你的,但你错的地方我错得和你一模一样,就是很有力的证据了。
刘勃
责任编辑 | 陈斌
宋代瓦肆里,把讲三国故事,称为“说三分”。
《三国演义》的诞生之前,已经有了大量民间三国故事。
所以“说三分”,就要面对三重叙事。
第一重,是历史叙事,比较接近历史真相的情况,可能是怎样的。
第二重,是民间叙事,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三国故事,是什么样的。这些故事,可能离历史真相很远,但是真真是反映了下层社会的一种期待。
第三重,是《演义》叙事,《三国演义》怎样在历史叙事和民间叙事中,找到了最理想的结合部,最终成了影响力最大的作品。
陈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讲三国历史,自然首先要讲陈寿的《三国志》。
《三国志》是记载三国历史的正史。今天的文化普及程度,不是古人可比,所以基本上只要一聊《三国演义》,就会有人跳出来告诉你,《三国演义》不可信,其中很多都是故事,要了解历史,还是要看《三国志》。
不过,《三国志》这书很不容易读。这不仅因为它是文言文写的,太深了所以难读。实际上哪怕你阅读文言文一点障碍都没有,读《三国志》还是会觉得云里雾里的。
陈寿是蜀国人,而且他肯定是出身于蜀国的一个大家族。
第一,在蜀国的时候,陈寿做过卫将军主簿。蜀汉担任过卫将军的,史料记载就两个人,一个姜维,一个诸葛瞻,诸葛亮的儿子。陈寿做过这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机要秘书。
第二,陈寿得罪了后主刘禅时代掌权的大宦官黄皓,不是他跟错人了,被连累,而是他直接得罪了黄皓。小人物就是想得罪级别这么高的大宦官,也够不着。
第三,陈寿的老师是谯周,蜀国最大的学术权威。
第四,蜀国被灭之后,陈寿在晋朝的仕途履历,是被评价为非常不顺利的。但是,他得到过晋武帝的亲自嘉奖,做过家乡巴西郡的中正,也就是说他的老乡谁有资格当官,他说了算;陈寿又做过太守,相当于今天地级市的一把手;还做过治书侍御史,就是在国家的监察系统,担任重要职务。这种人生不顺,和普通老百姓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所以某种意义上,陈寿可以说是三国很多历史事件的当事人,而不是一个拉开足够距离的历史记录者。
比如说,他亲身经历了魏国灭掉蜀国的事。陈寿对蜀汉是有感情的,这份感情能不能直白表达出来?当然不能。魏国灭蜀时,军纪很糟糕。你说他能不能如实写魏军的暴行?写了,魏国的统治者容不得他,不写,又良心不安。
《三国志》写曹髦之死及曹仁战绩
然后是司马家篡夺曹魏政权,建立了晋朝。这个过程里做了很多卑鄙无耻的事。这些事,你说陈寿能怎么写?
司马昭杀掉曹魏小皇帝曹髦,《三国志》这样记录的:
高贵乡公卒,年二十。
就这样一句话而已。
当然,后面还有一道皇太后的诏书,太后说曹髦是个神经病,要杀自己,结果在乱军中被误杀了。所以要是只有《三国志》,真相就只能靠猜了。
再比如说,曹魏的武将战绩如何?《三国志》的态度,基本也是他们打了败仗,在他们的个人传记里,尽量不提。看一个《曹仁传》例子:
从平荆州,以仁行征南将军,留屯江陵,拒吴将周瑜。瑜将数万众来攻,前锋数千人始至,仁登城望之,乃募得三百人,遣部曲将牛金逆与挑战。贼多,金众少,遂为所围。长史陈矫俱在城上,望见金等垂没,左右皆失色。仁意气奋怒甚,谓左右取马来,矫等共援持之。谓仁曰:“贼众盛,不可当也。假使弃数百人何苦,而将军以身赴之!”仁不应,遂被甲上马,将其麾下壮士数十骑出城。去贼百余步,迫沟,矫等以为仁当住沟上,为金形势也,仁径渡沟直前,冲入贼围,金等乃得解。余众未尽出,仁复直还突之,拔出金兵,亡其数人,贼众乃退。矫等初见仁出,皆惧,及见仁还,乃叹曰:“将军真天人也!”三军服其勇。太祖益壮之,转封安平亭侯。
大意是,曹仁镇守江陵,东吴的周瑜率领几万人马,前来攻打。曹仁带着几十个骑兵,在周瑜的几千前锋部队里杀进杀出,让人们赞叹说:“将军真天人也!”曹操听说了,也非常赞赏,就封曹仁为安平亭侯。
你只看这条记载,会以为这一仗曹仁打赢了。
其实当然是周瑜赢了,这一仗的结果是曹仁弃守江陵。只不过,《曹仁传》只写曹仁出风头的事,周瑜赢了这个结果,自然留到周瑜的传里写。
可是按照《三国志》的编排方式,《曹仁传》和《周瑜传》之间,隔着几十篇呢。而一般读者,是很容易读了后面忘了前面的,读《三国志》这种叙事零散的书,尤其如此,也许根本会以为是两件事。
如果要研究三国史,当然必须要读《三国志》而不能拿《三国演义》当依据。但如果只是抱着休闲的心态翻翻书,《三国志》提供的历史框架,还不如《三国演义》清晰。
写曹魏的武将,是打了败仗尽量不说,写蜀汉的武将呢?是辉煌的胜利尽量少说。
《三国志》里,关羽、张飞的传记都很简单,也没多少事迹。对照一下《三国演义》丰富的剧情,就很容易觉得是《演义》又在偏袒蜀汉,瞎吹牛。
可是,如果拿一张地图,比对着曹魏武将的传记看,就会发现问题了。比如争夺荆州的战争中,尽管《三国志》记载了,这些人与关羽作战,往往能打胜仗,可是他们的战线,却在不断往后撤,他们还常常被降职。
战报会骗人,战线不会骗人。这说明曹魏武将们以优势兵力和关羽作战,尽管能取得局部胜利,总体上却被打得节节败退。陈寿不能细写他们丢人的事,他只能就写四个字,关羽“威震华夏”,具体就不好多说了。这个问题,历史地理专家宋杰先生有极其精彩的考证,“威震华夏”这四个字,不是白说的,关羽的仗,打得真的是荡气回肠,比《三国演义》虚构的胜利,还要来得更激动人心。
所以,《三国志》是一部不能只看字面的书,很多历史真相,都藏在字缝里。信了《三国志》的表面文章给《三国演义》纠错,很可能错上加错,甚至于,有时《三国演义》是对的,你反而纠成错的了。
野史写曹髦之死
晋朝是一个特殊的朝代,皇权一直比较弱势,尤其是,从晋取代魏,到西晋灭亡,只有四十多年,如果从灭吴实现统一算起,到灭亡更是只有三十多年。
古代官方的正史,希望对历史提供一种唯一的解释,把各种个人记忆,都抹杀掉。如果这个大一统的皇权维持的时间比较长,超过两三代人的时间,这个目标大概就实现了。历史当事人的记忆,不能公开说,但是大概率会跟儿子说,儿子对父亲的经历,多少还是有感的,等到孙辈、重孙辈,基本就淡了,个人记忆就消失了。就算有一些更原始的记录,但没有传播也就没有复制,也很容易消失。
但是国家不幸史家幸,西晋没够这个时间,就崩溃了。
东晋虽然说起来还是司马家的天下,但朝廷没有能力把控舆论与叙事,不同于晋朝官方叙事的各种其他说法,就井喷式出现了。譬如上面提到的曹髦之死,就是各路史家热衷谈论的话题:
郭颁《世语》:王沈、王业驰告文王,尚书王经以正直不出,因沈、业申意。
傅畅《晋诸公赞》:沈、业将出,呼王经。经不从,曰:“吾子行矣!”
干宝《晋纪》:成济问贾充曰:“事急矣。若之何?”充曰:“公畜养汝等,为今日之事也。夫何疑!”济曰:“然。”乃抽戈犯跸。
佚名《魏末传》:贾充呼帐下督成济谓曰:“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何不出击!”倅兄弟二人乃帅帐下人出,顾曰:“当杀邪?执邪?”充曰:“杀之。”兵交,帝曰:“放仗!”大将军士皆放仗。济兄弟因前刺帝,帝倒车下。
孙盛《魏氏春秋》:戊子夜,帝自将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下陵云台,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会雨,有司奏却日,遂见王经等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日便当决行此事。”入白太后,遂拔剑升辇,帅殿中宿卫苍头官僮击战鼓,出云龙门。贾充自外而入,帝师溃散,犹称天子,手剑奋击,众莫敢逼。充帅厉将士,骑督成倅弟成济以矛进,帝崩于师。时暴雨雷霆,晦冥。
习凿齿《汉晋春秋》:帝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等自出讨之。”王经曰:“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为天下笑。今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且宿卫空阙,兵甲寡弱,陛下何所资用,而一旦如此,无乃欲除疾而更深之邪!祸殆不测,宜见重详。”帝乃出怀中版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惧?况不必死邪!”于是入白太后,沈、业奔走告文王,文王为之备。帝遂帅僮仆数百,鼓噪而出。文王弟屯骑校尉伷入,遇帝于东止车门,左右呵之,伷众奔走。中护军贾充又逆帝战于南阙下,帝自用剑。众欲退,太子舍人成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充曰:“畜养汝等,正谓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济即前刺帝,刃出于背。文王闻,大惊,自投于地曰:“天下其谓我何!”太傅孚奔往,枕帝股而哭,哀甚,曰:“杀陛下者,臣之罪也。”……丁卯,葬高贵乡公于洛阳西北三十里瀍涧之滨。下车数乘,不设旌旐,百姓相聚而观之,曰:“是前日所杀天子也。”或掩面而泣,悲不自胜。
郭颁、傅畅都是西晋人,司马家的皇权还算威风大,他们没有直接谈论曹髦被杀的事,而是谈到风暴发生前,不同人的不同态度。并且,虽然未作一句议论,但可以使读者感受到,拒绝向司马昭举报曹髦的王经,才是可敬可佩的人物。
孙盛和习凿齿都是东晋人,司马家的皇帝早成了受气包,谈皇家的黑历史,几乎没有忌讳了。他们的著作,记述就坦白而详尽。曹髦怎样策划杀死司马昭,司马昭的下属怎样行动,围观百姓是什么反应,当时自然环境如何……整个一波三折,历历分明,有全景描写,有特写镜头,画面感极强,气氛渲染也非常到位。
严格说来,上面这些都是野史。正史上的啥也没有,和野史上的什么都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古人就下过这样的论断,正史的问题在于“讳”,该说的实话不说;野史的问题在于“妄”,啥也不知道就瞎说。所以对正史和野史不能偏信也不能偏废,二者结合比照,进行合乎情理的推想,或许可以稍稍接近真相,也就是说,不可能完全不脑补。
纷繁的裴注与明晰的《通鉴》
到了南朝刘宋,这些各式各样的记录,得到了整理。
一个叫裴松之的人,给陈寿的《三国志》作注释。裴松之注的特色,是大量引用各种资料,并且都说明史料来源。这为后来的研究,提供了一个特别好的基础。这里有些材料写成的时间,还在陈寿写《三国志》之前,比如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既长期和刘备一样在荆州生活,后来又做了曹操的秘书,他写了一部《英雄记》,这个就是第一手材料,裴松之引用了很多;当然,神神鬼鬼的东西,还有后来的谣言,裴松之也一股脑塞进注释里。
过去有人就批评裴松之,说他芜杂,你怎么对材料也不加以甄别呢?但对今天的研究者来说,当然是材料越多越好,就算是谣言和鬼怪,也反映了社会心态。
当然,从休闲阅读的角度说,模模糊糊的原文加上零零散散的注释,读起来更累了。很长时间里,《三国志》不是一部特别重要的书。过去读书人讲究读“三史”,就是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范晔的《后汉书》,《三国志》虽然成书在《后汉书》之前,却被跳过了。
还有,范晔的《后汉书》也值得一说。因为所谓三国时期,实际上是包括东汉末的,《三国演义》里最精彩的内容,绝大多数在曹操去世之前,那会儿毕竟皇帝还是汉献帝,还是东汉。所以《后汉书》很多内容和《三国志》是重合的。
范晔和裴松之是同时代的人,当初陈寿能看到的材料,有些范晔仍然能看到。但是陈寿在取材的时候,追求简洁,他会删节,而范晔却没有删。
比如说,《后汉书·袁绍传》记录袁绍早年的履历,他担任过哪些职务,任职的背景是什么,就比《三国志》详细一些。
《三国志·袁绍传》:(绍)以大将军掾为侍御史,迁中军校尉,至司隶。
《后汉书·袁绍传》:后辟大将军何进掾,为侍御史、虎贲中郎将。中平五年,初置西园八校尉,以绍为佐军校尉。灵帝崩,绍劝何进征董卓等众军,胁太后诛诸宦官,转绍司隶校尉。
这种东西不太可能是编的。
一个武将有多么神勇,搞一把个人秀扭转战局;一个谋士有多么深谋远虑,一番高论把复杂的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并且精准预言了未来的发展趋势,这种戏剧性最强最好看的部分,编的概率也最大。但是干巴巴的职务信息,编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就这么几个职务信息,了解一点东汉官制的话,可以看出非常多的内容,袁绍是怎么把很多重要权力拢到手里的,看《三国志》是看不明白的,但看《后汉书》,就明白了。
如果说西晋陈寿作《三国志》是史传传统第一个重要阶段,南朝的裴松之、范晔是第二个重要阶段,那第三个重要阶段的代表作,是宋朝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司马光把零碎的史料融会贯通,用编年的方式提供了一份完整的三国史叙述。
当然,《资治通鉴》的三国部分,是司马光理解的三国史,他的许多判断,今天的学者也未必都赞同。但是不管怎么说,读《资治通鉴》可比读《三国志》轻松多了。实际上,后来罗贯中能够写成《三国演义》,对《资治通鉴》的依赖,也明显超过《三国志》。有些司马光对《三国志》理解错误的地方,《三国演义》跟着错。我们知道,你做对了我也做对了,不能证明我照搬你的,但你错的地方我错得和你一模一样,就是很有力的证据了。
以上为《三国演义》诞生之前,三国叙事的史传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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