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场战争”:《乘船而去》背后的家族往事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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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你游到哪里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顺流、逆流你都无法决定,但你能决定的是,用什么姿态去游。”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陈小雨身材结实,戴副眼镜,人看上去和和善善。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坐下,他一开口便是江浙人的软糯温煦,谈及外婆和故乡,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那些蘸着水汽的家族往事,时而展示着温情的质地,时而填埋着沉痛的底座,从2015年起,这部名为《乘船而去》的电影即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现在,终于得以将其交付出来。

过去一年,《乘船而去》在规模不一的电影节亮相,斩获奖项,其中包括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单元最佳编剧、第10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最佳新锐导演、最佳男演员等。2023年7月,在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一场放映过后,黑压压的剧场中灯光亮起,不少观众手里攥着纸巾擦泪。

电影的故事并不复杂,独居的老太太周瑾身体不适,被子女带到上海看病,查出脑瘤。老太太决定回到老家度过最后时光。关于人生的终程该如何度过,女儿念真和儿子念清在医院爆发争吵,念真认为,要借助现代医疗治到最后一刻,念清则觉得,尊重母亲的意愿,免受医治的痛苦。最终,两人达成一致,回家照拂老太太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

《乘船而去》中的周瑾和儿女。片方供图

《乘船而去》中的周瑾和儿女。片方供图

回家居住期间,他们各自回顾人生。

念真在上海开着一家培训机构,经营遇上困难,婚姻也面临危机,儿子阿涛和她关系淡漠疏远,做群演追逐影视梦;念清则过着更自由的行当,做导游四处云游,人到中年没成家,也不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演员刘丹在片中饰演念真。看到剧本时,她能理解这位从农村出来,在异乡拼出一番事业的中年女性的处境。父亲和上面的一个哥哥去世后,苏念真成为家里的老大,刘丹是1970年代生人,明白“老大”两字的压力,“我要撑住了(家里的)门面,我们要有头有脸,所谓的走到哪里都风风光光的”。

弟弟念清则与之相反。“早早地选择了半隐退的生活,至少过一点‘人’的生活,虽然过得也很艰难,但不用考虑那么多面子,能吃饱能穿暖就好了。他一直不结婚,一直一个人,其实他从某种角度上讲蛮清醒的。”刘丹说,“姐姐觉得我要做出个样子来,好像才能对得起死去的爸爸。”

“生活是关于,坚守你的家还是乘船远去,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在一场映后活动中,伦敦国王学院亚洲电影学者Chris Berry教授这样描述他看完电影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故事,世界上每个人都面临这种状况。”

坚守你的家还是乘船远去?在2024年4月12日上映的电影《乘船而去》中,青年导演陈小雨试图给出答案。

电影《乘船而去》中的画面。片方供图

电影《乘船而去》中的画面。片方供图

给外婆拍的家庭散文诗

在陈小雨的老家浙江德清,水网密布。江浙一带,风土人情大致类似,有庞大的姻亲关系,有代际间的观念分化、潜在冲突。《乘船而去》的故事在脑子里慢慢成型,他说,这是一部拍给外婆的电影。外婆是电影中的老太太周瑾的原型。

很少有人真的有细致打量老年人生活的耐心。2018年底,1994年出生的陈小雨从加拿大回国,每隔一两周就去探望一次外婆,帮她补齐冰箱里的肉、菜、牛奶。从小,父母忙着在外面赚钱,每次回家如同领导视察。他和姐姐与外婆度过了更多的时间。

时间让他积攒下很多外婆生活的细节。

人们往往对老年人的生活充满理所当然的想象。但据陈小雨观察,像外婆这样的老年人,其实能通宵看电视剧,不图剧情新鲜,钟爱回看,“就像过去的戏剧,林黛玉和贾宝玉,演了一辈子就是这么几场戏,她翻来覆去地看,就为了要看到表演那个情节。”为了省钱,外婆夏天不爱开空调,却喜欢喝冰镇饮料解暑。教导孙辈,她常常觉得埋头躬着身子写作业会损伤视力,对电子屏幕却没什么警惕,她会说:“不要写作业了,写作业眼睛都弄坏了,跟外婆看电视。”

日常生活中的外婆性格“泼辣直接”,房子构成了她的小小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外婆累积了生活的自信,一旦去到略有排场的地方,就流露出谨小慎微的一面。电影里,周瑾身体不适,去上海的大医院查病,老人面对大城市的拘谨被如实保留。“她的自信会瓦解的,不是所有的东西她都能够做主。”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外婆没有固定的信仰,无论哪里的神佛,她都觉得是超越自身的力量,见“菩萨”就拜,“耶稣菩萨”也拜。外婆还健在,但常常对于死后到底如何,抱有困惑,同时感到恐惧。她和陈小雨聊起不同宗教对死后世界的描绘,好奇究竟是哪一种。影片原来取名为《她的国》。“这个国其实指的是她的精神世界到底在哪里,她会去往哪儿。”

他把这些观察融进《乘船而去》,最终提供了一种想象:电影里,周瑾去世,穿着整洁的白衣,拎一篮白花,优雅坐在船中,在阳光的照拂下,乘船而去。

把外婆的家族史拍成电影是陈小雨的终极理想。外婆是40后,生于战争年代,是弃婴。经历过和狗抢食的时候。为了逃开童养媳的命运,从江苏一路颠沛流离到浙江,在此安家。外婆珍视家里的灶,“床没有了都不要紧,可以睡地上。没有灶就没有吃的,就活不了”。

老房子租给厂工住,但外婆坚持不租厨房,每日都去擦拭灶台。为帮助孙女带孩子,外婆在阿联酋待过几年,她惊奇于老外的厨房,能同时容纳六个灶头。

“但是最终你回到故乡。她经历了很多的灶,最后还是回到那个灶。”在陈小雨的家乡,人们用“太倒灶了”形容情势的糟糕,糟糕到家里的灶台都倒了。陈小雨的少年时代,家里遭遇变故,父母破产,常把“倒灶”挂在嘴边。外婆很烦这个说法:“灶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怎么倒灶了,你又不是没饭吃,你怎么就倒灶了?”

“她以前经常会和别人讲她年轻时候的苦啊,甜啊,家里面所有的故事。这些东西被人看到,就代表着你很努力地活过了这一生。”陈小雨向南方周末记者转述外婆的话,“过去我需要跟你一遍一遍讲,现在有了这个电影,你对生活的坚韧都被记录下来。我觉得她是知道的,生活本身是值得被歌颂的。”

电影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完,他问外婆看懂了没有,外婆说,懂了,年纪轻的照顾年纪大的。回家后,外婆又抱着不确定的语气问他,电影讲的到底是什么?陈小雨说,你不是看懂了吗?外婆复述了一遍情节,总结说,讲的是子女孝顺、回来照顾老人。外婆随即对他说:这样也很好,把我们的故事这样拍下来,以后世世代代都有了。

摄影师拍摄《乘船而去》的镜头。片方供图

摄影师拍摄《乘船而去》的镜头。片方供图

克制与隐痛

陈小雨喜欢小津安二郞和杨德昌的导演风格,只讲一段时间内的家庭生活,却能把厚重的家族历史带出来,“很有嚼头,很有回味”。《乘船而去》也拍得克制、冷静,同时兼具温情。

但温情之下,陈小雨的现实人生实际上充溢隐痛。

他所出生的那个浙商家庭,财富状况在他小学三年级时达到顶峰。父母很早离异,但两人的生意都做得出色。父亲的产业兴盛到产品一度远销中东,把店开到了阿联酋,母亲的纺织生意也顺风顺水。他记得,母亲曾经指着抽屉里的商务合同,对他说:“这些文件就代表了一百万(元),这里有这么多的抽屉,这些钱以后都是你的。”

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一切都变了。家里的经济一落千丈,随之而来的是身边人的剧变。母亲背上巨债后,陈小雨目睹曾经亲近的远亲或厂工一下子变了。有一年冬天,在杭州,债主上门催债,拿着菜刀堵在楼下,不说凶狠的话,只说:“×总啊,我来给你做保镖。我睡你家沙发就可以。”

情急之下,母亲在家里搜寻几件值钱的首饰,抵债,暂时解困。对于当时还在上小学的陈小雨来说,那是段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恐怖的记忆。

父亲在迪拜的那间小店得以保住,成为唯一的救命稻草。爸爸带着姐姐跑去迪拜。母亲则南下到深圳打工,倒腾杂牌手机。2008年末,外婆将惴惴不安的他送上飞往阿联酋的飞机。

新生活以想象之外的面目展开。

店面开在迪拜的中国城,那里鱼龙混杂,也叫“龙城”。他们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父亲和姐姐各住一间,他和店里的员工住在大厅里,一张屏风隔开几排单人床。他被安置在国际学校读初中,语言能力勉强,很早就感知到当下生活的漂泊、离散和无根。前一年结交的朋友,下一年可能就离开回国。父亲怀揣着东山再起的心态,整日阴沉着脸。家庭生活令陈小雨感到痛苦。

“龙城”让他过早地见识到社会的复杂,黑车司机、小姐、国内打死了人的逃亡者以及像父亲这样携家带口过来做生意的人……三教九流,他觉得那里有点像“失败者的天堂”。“有一种很荒诞的自由,很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眷村的感觉。你和社会上的人没有区分,他们看待你不会觉得你是个学生,该跟你喝酒就喝酒,无所谓的。”他回忆。

他当时和一个70后、一个80后共同创办了一个叫“青春范儿”的文学论坛,三个人在当地的华文征文比赛中认识,是第一、二、三等奖的获得者。论坛火热,时不时举办线下的华人聚会,三个创始人里站着他一个初中生,大家也没有过多惊异,只是“觉得好玩”。

自由之外,龙城里,人性的复杂和世故也同时向他涌来。比如爱情,他看到更多是爱情里鸡飞狗跳和不真诚的一面,而非电视剧里被浪漫化的那套。那时,还是初中生的他执导过一部微电影,叫《爱情进行时》,大致情节是:一对男女在饭店调情、游戏、怀孕、打胎、闹掰、性爱视频被男人恶意传到网上、女人找人将男人揍了一顿、一段关系随之终结。之后,又一对男女进入饭店,重复循环相似对话,爱情关系周而复始下去。“一个很糟糕的现代爱情的关系。”他说,某种程度上,环境催生了他的早熟。

他在生活里遭遇、见证了很多“不善”。刺激的生活让他的情感,始终维持在一种激烈的状态,同时又感觉到深深的孤独。他说,家庭关系几乎陷入“你死我活的状态”,他“动不动就自杀”。但最终,它们在长篇小说的写作里得到抚平、封存。现在回想,他还是觉得那段人生,对一个少年人挺残酷。“但是当你度过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个能够支撑你的很强壮的基底。”

制片人黄帆听他说起往事,感觉惊异,开玩笑说:“你的这个经历,到现在竟然还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没有杀人放火,做什么变态的事,很‘奇怪’。”陈小雨觉得,这一切都归功于有一个“温暖的外婆”。

“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常的。在生命的河流里,这些东西自然流过,你在里面游泳,无法控制这一秒跟你肌肤接触的水,(下一秒还)停留在你身边。很多时候,你游到哪里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顺流、逆流你都无法决定,但你能决定的是,用什么姿态去游。”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电影里的念清和阿涛正是他的两个翻版。

2011年,远隔重洋之外的陈小雨,从大学辍学回国。父亲当然不同意,说,你要敢辍学我就去跳楼。陈小雨说,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去跳楼。父亲最终松口。

回国后,他在浙江传媒学院附近租了个农民房。年轻又不顾一切,当时的他对国内的社会环境有探索的兴趣,于是,他拍了一部名为《年轻的钱包》的纪录片,想观察青年人的理想和人生处境。他找到达达乐队的彭坦、痛仰乐队的高虎等音乐人,提问诸如“你钱够花吗”“你有钱的话会想要移民吗”“如果你在街边看到乞丐的话你会施舍吗”的问题。拍摄方式有时显得草率又慌张。他记得那年年底,彭坦在杭州的一个livehouse开唱,他拿着机器冲去后台,开机,摄影,得到彭坦在慌乱中的回答后,再火速撤离。

某种程度上,这来源于外婆某种生存哲学:“你首先要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乘船而去》剧组演员和主创合影,导演陈小雨在前排左一。片方供图

《乘船而去》剧组演员和主创合影,导演陈小雨在前排左一。片方供图

你要找到自己的家

拍摄之初,陈小雨没有起用素人演员的想法。饰演电影中老太太周瑾的葛兆美是原上影影视艺术学校的表演老师,念真的饰演者是资深演员刘丹,念清的饰演者吴洲凯则有着十多年的话剧表演经历。“(素人演员要)花很长时间训练,我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

紧迫感来源于紧张的资金。这几乎是每个青年导演在拍摄首作时都需要面对的困境。《乘船而去》制作经费190万元,大头由制片人黄帆从一位私企老板那里拉来,陈小雨为了拍片还欠了债。“演员是都给了钱,但是主创都没有拿钱。整个制片部门,小雨把他们家的,我把我们家的亲戚朋友全都‘忽悠’来了。我也给大家‘画饼’,将来这个片子收回成本,还有盈利的话,我们会用盈利给大家补工资。”制片人黄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制片人黄帆说,自己最被《乘船而去》的剧本打动的地方在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场战争。他带着自己的麻烦事,面对亲人的生死问题,处理和故乡的关系。”

拍完《乘船而去》后,黄帆自己也面临着电影中的困境。2023年7月,她的父亲去世了。父亲生病时,她觉得自己是念真和念清同时附体。“一个重病的老人,我既想我还能做点什么,能让他在这个人世间停留停留。但他每天醒来就是痛苦,我看着很煎熬。真说要放手让他走,我又有点不甘心。”黄帆说。

黄帆和电影中的姐姐念真年纪相仿,身边也有很多念真这样的女性,“积极入世,努力打拼,撑起来一个家庭。”但她生活里更贴近电影里的弟弟念清。她36岁之后把人生变了下焦,从此,工作被排到第二位,生活被置顶。“我相信念清在他的四处游历的过程中,在寻找他内心的避难所、神圣的地方,自我疗愈,自我梳理。”黄帆说。

刘丹觉得自己在饰演念真时,也投射了自身的焦虑。

“在大城市的环境,时间长了脑子麻木掉了。有时候我们的情绪,自己可能是看不到的,因为我们自己都让它一层一层地、一个框一个框地,把我们框得死死的。”刘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的城市生活里,人变得跟水泥墙一样,不得不选择有效的节省时间的办法,因为他要活下去。所以他在城市里活下去的状态,跟他在家里依山傍水、日出日落都能看到的自然环境里的心态不一样。”

回到老家,念真可以自然表达情绪。电影中有一场戏,大家讲话讲得不高兴了,她就故意拍打蚊子,给自己涂花露水,那来自于演员刘丹的临场设计。“像这样的事情,在城里面,比如‘我’面对客户、家长和学生的时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

拍摄时,陈小雨再次回到外婆的老屋。搬迁至新家后,那里被租给厂工当宿舍。厂工孩子在墙上的涂鸦已经覆盖掉他小时候的信笔之作。但不变的空间结构偶尔让他感觉恍惚。天井里很多的记忆又回来了。“因为那个天井排水,所以你洗澡、洗菜,晚上的时候泡脚,所有的事情在天井里面完成。”

剧组里的人进进出出,努力把它还原到曾经生活的样子。“但它其实本来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一个壳了,我们又把它弄回来了。”

“船”是陈小雨拍摄时的另一个重要抓手,它们见证着家庭生活在过去几十年的变迁。在过去,娶亲时最需要依靠的交通工具就是船,邻居们把各家的船凑在一块儿,上面绑着各种各样的嫁妆:棉被、桌子或者柜子。

如今,这些船都不太能派上用场了。陈小雨逛到村子的深处,有的船半沉,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下;有的荒在干地上,覆满杂草;有的船只搁浅在水塘,那片水域过去通外港、通运河,现今已成一潭死水。

黄帆有时对陈小雨传达羡慕,说他至少还有乡村作为家而存在。她在大城市长大,父母都是外交官,如今单身,未育。她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是家?“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爸妈都在了(现在我妈妈还在),他们的故乡和他们的家并不是我的家,我都不知道我该回哪儿去,很像片子里说的,如果父母不在,你跟这个故乡就失去最后的连接。”

年少时候,经历了残酷人生的陈小雨从外婆那里得到的一个最重要的教导是,要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不要去想爸爸,也不要想妈妈,不要想着他们能给你任何的东西,你想要任何的东西,你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自己去争取,你自己去得到。”

在电影里,它化为一句旁白。“外婆以前也没有家,吃尽了苦头才找到了爱人,找到了家,她也会怀念过去一家人都在一起的日子,但每个人终归要走自己的路,汽车方便就不再使用船,家可以就在这里,也可以在很远的地方,但你要去找到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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