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深圳东门步行街的人流渐渐拥挤。在解放西广场的中央，十几个直播支架立在显眼的位置，音响、补光灯、声卡、各种数据线交织在一起。镜头前，有妆容精致的女主播在做最后的打扮。

没有导演，没有彩排，演出开场。

东门老街曾是深圳最有名的步行街。这里曾有中国内地第一家麦当劳、第一家百利，然而自去年下半年起，这里成为全国各地户外主播的聚集地，甚至被称为“户外直播第一街”。

这里似乎是天然的流量场，很多默默无名的小主播前来，希望能分得一杯羹。他们在镜头前卖力地喊麦，唱歌、舞蹈只是为了赢得更多人的目光。在众多梦想和野心的交织下，这里的每个夜晚都热闹非凡，充满故事。

夜色下的演员、观众与掌声

在深圳东门，想要了解主播粉丝量的方式非常直观：看看他（她）周围聚集了多少人流。新人主播的周围基本门庭冷落，而大主播的身旁往往包围着几圈密不透风的人墙。

广西王杰在抖音上拥有5万粉丝，这个数据在平台上还远远够不上“大主播”的门槛，但已经足够他积累一些常看他直播的粉丝，有的粉丝还会每晚守候在东门街，给王杰捧场。

王杰的直播内容主要是唱歌。不仅仅是自己唱，也会现场邀请一些粉丝和路人与他对唱。

此刻，他邀请上台的一名来自香港的游客。游客点了一首张学友的《饿狼传说》，可能是因为不习惯面对镜头，他唱得有点拘谨。王杰则站在一旁不断鼓励他，等到游客唱完后，他又略显夸张地夸赞了一番，引得周围的观众发出一阵哄笑。

将直播镜头共享给观众，甚至让观众决定直播内容，是很多小主播吸引人气的方式。在这个拥挤的广场里，观众与演员的界限变得模糊。

除了看表演的路人，很多围观者举着手机拍摄，有的还带着自拍杆和摄像机。在广场的另一头，一名女主播正在跳舞，闷热的天气下，她的衣服和头发已经湿透。而在她面前，十几部手机的镜头正随着她的舞步亦步亦趋，仿佛面前是舞台上的明星。

没有主播会拒绝镜头，拍摄是所有看客的权利。对于很多拍摄者来说，除了拍下自己心仪主播的直播片段外，将这些内容通过短视频和直播上传出去同样有流量。而流量，在这里就是一切。

在东门街，有很多关于流量的传说。相传，一位网红主播PK，一晚上收个几百个“嘉年华”，一天收入高达几万元；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播，在东门直播的成绩引起了上海某MCN公司的关注，成功签约，实现了阶层跨越。

在流量的掘金热中，无数怀揣着成名梦想的小主播纷至沓来。一个手机支架，一部手机，就支楞起一场直播。高峰时期，这里每天有超过70组人同时开播。

直播里的数据、算法与焦虑

绝大多数来到东门的主播都是普通人。镜头之外，他们没有高颜值，也没有特别的才艺，有的只是一些“豁出去”的勇气。就像主播们常说的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这些主播中，有的人是因为生意失败，想通过直播赚钱还债；有的人则是兼职开播，在业余时间赚钱养家；有的则是刚步入社会，没有文凭又不愿意打工，渴望通过直播改变自己的人生……

“家人们点一下关注，谢谢。”镜头前的小文刚刚唱完一首歌，仍然不忘和直播间里的粉丝互动。他穿着一身外卖骑手的制服，这既是他的职业，也是他在平台上的个人标签。然而在充斥着“奇装异服”的东门街，这种身份标识并不显眼。过往的行人经过小文时，只会偶尔瞥过好奇的目光。

直播之外的小文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选择当主播，单纯是想在外卖骑手之外，再找到一份能够养家的工作。几个月的直播下来，小文的直播数据有了明显的增长，然而收益却始终不高，这令他感到有些气馁。

对于平台的游戏规则，小文了解的不多。在流量的池水里，大主播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渠道与资源，而小主播想要被用户看见都很艰难。这也是为什么，小文要坚持每次从佛山赶到深圳东门直播：在这里，更容易让附近的人刷到自己。

对于很多小有名气的主播来说，想要维持原有的关注度也不容易。在“狠活”不被允许，直播内容也愈发同质化的今天，保持高强度的在线时长成了很多主播唯一的选择。

在广场的一角，几名主播正在严肃地复盘今天的直播。今天，一名主播的直播时长严重超时了。这虽然会让她本场的数据非常好看，但如果明天她无法保持同样的时长，她将很快失去平台的算法推荐。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博弈，主播们用汗水和时间，向平台换取流量的“活水”。看似是自由的职业，却仍然内卷于系统里。

镜头外的真实、平凡与梦想

深圳不是户外直播最早兴起的城市。在此前，长沙因为户外直播的繁荣被人称为“直播之城”，但在当地政府的数次整顿行动后，热度已经大不如前。

而深圳除了有地处南方、气候温暖的优势外，也得益于当地对直播业态的宽容。在1月12日罗湖区东门街道组织的一次网络主播座谈会上，相关部门负责人表示，对于户外直播不能简单的“一刀切”，既要规范化管理，还要大力支持正能量直播在罗湖开花。

规范化管理，意味着所有在东门的主播不仅要“持证上岗”，还要在直播前进行提前报备。但比起很多驱逐、禁止户外主播的城市，这种管理更是一种人性化的保护。

而直播也事实上盘活了东门老街的人气。一名附近的商户表示，自从去年年底直播兴起后，老街的人流旺了很多，甚至有很多外地游客会专门慕名而来，只为了见识一下什么是“东门不大，创造神话”。

东门老街也确实成就了很多平凡人的梦想，阿梓可能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员。一曲《恶龙咆哮》的尬舞让她火遍全网。从去年刚来到深圳东门时，阿梓仍然只是一名小主播，如今她在抖音上有超过100万粉丝，还带起了一整支直播团队。

“从你的舞蹈里，我看到了一个平凡人努力生活的模样。”视频的评论中，有粉丝这样说道。

在小文看来，这里是“草根”实现梦想的舞台。而正是一群野蛮生长的“草台班子”，创造了这片光怪陆离，又充满活力的直播街。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广西王杰的直播还在继续。伴随着一首首歌曲的旋律，围在周边的观众时而鼓掌，时而喝彩，将直播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而在王杰的不远处，小文的直播已经结束。他将手机、麦克风和支架收进书包，准备赶回佛山的最后一班列车。

“明天还会过来，希望数据能够再好看点。”小文背上沉重的书包，离开了仍在喧嚣的街道。

南方+记者 吴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