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政府）是必须要把电停下来。”“它（政府）不相信漾海的老板。”“每个人做事都有过错，公司的问题你跟公司沟通，我们养殖户是无辜的，我们身家性命都在这里的。”

4月9日下午五点半前后，十多名养殖户代表从阳江市高新区平冈镇政府驱车离开，一台车里的四名养殖户代表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说话。他们刚和镇政府协商完，得知停电势在必行，情绪有些激动。

在这之前的一天，4月8日，一张张停电告知书被贴到了平冈镇苏州漾海农业科技江门粤海小棚园区（下称“园区”）里。公告显示，该园区违法偷采地下水，导致海陵岛大桥项目平冈海堤大桥管桩路段产生病害，有重大交通隐患。

4月11日，南方农村报记者从阳江高新区社会事务管理局获悉，相关部门自2023年4月开始敦促园区整改，但园区方整改配合度低，“躲猫猫”式应对执法，隐瞒抽水井所在位置。为消除违法抽水带来的重大安全隐患，政府决定通过停电措施敦促园区整改，将于4月15日上午10时开始实施。

目前该园区存虾价值约1.57亿元，一但停电，85户养殖户的生计将受牵连。

有律师认为，当地政府停电措施存在程序不规范的情况，或涉嫌违法，且违反行政执法应当遵守的比例原则，若实施停电，则可能执法过当。

一边是确凿的违法事实和重大安全隐患，另一边是85户养殖户的生计问题。

停电将至 ▶▷

养殖户低价卖虾难止损

“（一斤）两位数的价格肯定是没有的，叫谁过来看都一样，有的话我送两条中华（烟）给你。”

4月10日，潘大哥的虾棚外一个小时内就来了两波“虾中”（专门向虾农收虾的中介），议价时，虾中有意无意地提及停电的事情，想要以此压低收虾的价格。潘大哥一口回绝：“你要是提停电就没必要继续谈了”。

据一位虾中介绍，近三天来他们从该园区收了10万多斤虾，还约了15万斤虾，收虾量比平常多了三分之一，足规格的虾价格比平时低了约5-6元每斤。以此推算，养殖户一个棚就要损失900元至1200元，一组棚约35张，则损失三十多万至四十多万元。这一造（从育苗到收成的一个完整周期）投苗时间晚，不少养殖户的虾规格太小，卖不出价钱。这还只是未停电前产生的损失，停电后损失或将进一步扩大。

潘大哥租了3组共114张棚，租金每年每张棚9000元，一年总计超过100万元，除租金之外，虾苗、饲料、动保的费用加起来就有100多万元。园区的棚一组一年起租，租棚量多的养殖户租了4-5组棚，至少投资100万元，不少人是抵押贷款或借款养殖，等的是出虾时能一举成功。“我一造可能还能赚个七八十万呢”，潘大哥说道。

这一造有的养殖户投苗时间晚，如今虾的规格太小，卖不出价钱。

小棚虾养殖是一种高密度养殖方式，近几年来从发源地江苏如东一路北上至苏北、山东、河北等地，南下到浙江、广东、广西等地，成为养虾潮流，在广东省，阳江、江门两地的小棚虾正兴起。

涉事园区由广东粤海饲料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粤海”）与苏州漾海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漾海”）共同建设，由漾海阳江分公司和粤海江门分公司参与运营。园区采取“拎包入住”模式，为养殖户配套虾棚、日常居住的板房，水电等基础设施，提供虾苗、饲料、动保、管理技术等服务。取水井也由园区统一配套。

据悉，该园区有约3500张棚，已经投苗养殖的约3000张棚，进驻养殖户85户，目前的存虾价值约1.57亿元。

潘大哥棚里养的虾分别于今年1月底和3月中投苗，南美白对虾一年2造，分春季和秋季两造，每造每个小棚的产量是1800-2000斤，一般一批虾要养120天才可以出虾，他养的小的一批要到7月才足规格出苗。停电将至，为尽量减少损失，他打算卖掉规格相对更大的那批，“小的卖不上价钱，停电就是结束，就让它烂在塘里了”。

两波虾中给的价格都太低了，潘大哥没有接受。虾没有卖出去，虾中的皮卡车就这样来了又走。

站在园区外的公路往下看，一张张蓝色塑料棚反射出耀眼的日光，在那之下，一根根电线连向增氧机，24小时连续不断给水里打氧，一旦打氧停止，虾将在半小时之内死亡。“（电）一停掉，就意味着结束，就是眼睁睁看着（虾）直接死。”潘大哥说道。

违法取水 ▶▷

海陵岛大桥产生重大安全隐患

在园区的新旧区交界处，平冈海堤大桥横穿而过，海陵岛大桥以此为起点，顺接肇阳高速公路，路线向南跨越平冈海堤与海陵湾水域后，终于海陵岛麻礼村。该桥是连接阳江市区和海陵岛的跨海大桥，于2020年12月完工投入营运，高峰期日车流量超过1.5万车次。

这次停电的直接原因，是园区违法抽取地下水导致该桥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停电告知书指出，园区大规模违法抽取地下水导致平冈海堤大桥管桩路段发生倾斜及袋装砂井路段纵向开裂，依据是一份由中交第二公路勘察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出具的报告。

记者从高新区政府工作人员处获取了这份《怀集至阳江高速公路地下水位下降对平冈海堤大桥桥梁及相邻路基影响分析报告》。该报告于2024年3月形成，内容显示：

“（高速公路红线内靠近养殖基地的）JK02、JK04、JK05监测井水位在浅层松散孔隙中标高为最低，说明现阶段养殖基地附近的浅层地下水水位标高整体较低，与远离养殖基地的地下水水位标高差值在7.78-14.45m，并且在前期监测时段中位于北侧的JK02其地下水水位标高最低，与周边抽取地下水有关。”

“养殖基地内大部分混合水监测井地下水水位标高普遍低于养殖基地外围混合水监测井，与地下水自然流向自北向南不符，与抽取地下水有关，养殖基地混合水监测井附近存在降落漏斗。”

这就意味着，养殖基地内及外围的地下水水位，都低于其他地区，且养殖基地内的水位低于基地外围。

在园区的新旧区交界处，平冈海堤大桥横穿而过。

该报告在结论部分指出，由于地下水位降低，管桩路段部分管桩已发生倾斜，继续抽取地下水会导致管桩断裂进而引起路基滑塌、桥梁坍塌；袋装砂井路段纵向开裂明显加剧，继续抽取地下水会导致路基滑塌。

据海陵岛大桥的运营管理方广东阳茂高速公路公司此前向阳江市高新区透露，从2022年11月开始，海陵岛大桥就出现了部分路段路基沉降速率异常增大的情况，此后该公司对病害进行了多次修复。据漾海阳江分公司负责人、园区老板沈小杰介绍，园区就是于2022年11月开始投产的。

2024年3月7日开始，相关方对平冈海堤大桥路段采取交通管制，并于3月24日对路面沉降跳车点进行了应急调平处理。

屡禁不改 ▶▷

园区受罚将牵连85户养殖户生计

停电告知书发出前，相关部门曾多次敦促园区进行整改，并多次进园区现场执法，查封非法取水井。

据阳江高新区网站公开信息，2023年8月前，相关部门曾到园区进行非法取水专项调查工作，当时共查处了32个取水设施，其中在用23个，停用9个。阳江市水务局1月26日发布公告，要求高新区的养殖场在2024年2月3日前自行封闭非法水源井。3月22日，阳江市高新区城市管理和综合执法局再次责令该园区停止非法行为，拆除非法取水设施，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

但更多隐蔽的非法取水井被陆续发现。截至3月26日，相关部门共在园区内查处了101口井，园区老板主张这是全部取水井，但阳江市高新区社会事务管理局的公告指出，不排除如今还有隐蔽非法地下抽水井尚未发现的情况。

高新区工作人员指出，由于取水井属园区配套设施，园区老板应当知晓取水井所在位置，此前其不主动配合披露取水井点位，有刻意隐瞒之嫌。且虽然相关部门在园区内外设置了监控，但鉴于园区此前屡次承诺整改后又失信的表现，不排除其通过夜间打井的方式偷采地下水的可能性。因此，他们认为，哪怕现有的101口井是全部取水井，也无法保证彻底杜绝园区非法开采地下水。

一边是确凿的违法事实和重大安全隐患，另一边，是85户养殖户的生计问题。

据此前相关报道，3月29日，漾海阳江分公司向镇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平冈镇南美白对虾养殖场相关问题的情况汇报》，其指出，经过整改，至2023年年底，所有养殖户已停用地下水，改为海水养殖模式，此后已无使用地下水的必要。

前述养殖户潘大哥向记者表示，他于2024年年初到园区养虾，所租虾棚配套的取水井已被封上，他采用的是纯海水养殖。纯海水养殖的成本略高于地下水养殖，主要是因海水所含的病菌比地下水更多，需要用更多漂白剂进行杀毒，还需多花约5天时间抽水和消毒，一蓄水池的水大概可供一组棚用4天。但技术上，从地下水养殖转为海水养殖的难度不高。

严查之下，转型纯海水养殖成为必然。

另有一位养殖户吴大哥于2023年8月前后到园区进行养殖，他表示，第一造虾用地下水养殖，2024年1月相关部门到现场执法后，园区开始聘人装海水管，他春节前开始改用海水，“（那时候）只要封了的人，全部就没用海水了。”

有养殖户表示，过去大家采用的都是地下水，转用海水存在失败的风险，被迫转型后，只能慢慢摸索海水养殖。

养殖户被迫转型，摸索海水养殖模式。（朱洁珊 摄制）

阳江养虾园区打百口井偷采地下水将被停电，影响近百养殖户生计

但漾海阳江分公司的老板在受访时也承认，现有的101口井是在今年3月才彻底完成整改。

为彻底遏止园区的违法取水行为，4月1日，高新区平冈镇政府还是发出了第一份停电告知书，提出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产法》，于4月8日10时进行停电，后停电日期被改至4月15日10时。

第一份停电告知书发出的当天，85户养殖户门向平冈镇政府提交了一份承诺书，表示其已深刻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经拆除地下水取水设施并确保整改到位，并承诺未取得合法手续之前，将不再使用地下水进行养殖活动，否则将自愿接受停电，恳请相关部门保障正常用电。

但鉴于园区此前屡禁不改的表现，高新区依然决定停电，以试图遏制园区的违法取水行为，避免其整改后再犯。

第一份停电告知书发出的当天，85户养殖户门向平冈镇政府提交了一份承诺书。（受访者供图）

律师观点 ▶▷

政府采取停电措施或涉嫌违法

据悉，2023年相关部门开启整治之后，园区有部分养殖户陆续退出养殖，1月26日阳江市水务局严禁打井施工和违法取水的公告，也张贴到了园区多个养殖户居住的板房上。但今年年初，还是有不少新人来到了园区养殖。

除去违法取水问题，目前该园区还存在无养殖证养殖及尾水处理不达标等问题。园区老板称，投产时园区所在地为限养区，2023年才调整为允许养殖的区域，导致养殖证难以办理。高新区工作人员证实了限养区域调整说法。

至于尾水处理，有养殖户表示，海水养殖的风险之一，便是不达标尾水被重新抽入虾塘养殖后，带来病害和污染物。由此可知，尾水问题不解决，纯海水养殖将难以在园区持续推行。对于尾水问题，园区表示正在解决。

但违法取水造成重大安全隐患，是目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制止违法行为，也应依法而为。

“恢复供电时间直至停电原因消除”，就停电告知书上这一表述，阳江高新区社会事务管理局一名副局长表示，这指的是直至违法取水导致的安全隐患消除，具体举措包括企业方主动配合政府，告知政府园区内是否还有其余取水井点位，其次是由企业法务主动提出切实可行的成文方案，与政府签订协议，确保可杜绝违法取水。但以上的前提在于，企业在停电期间切实保障养殖户的权益，提供用电等保障。

“一个是停止他的违法行为，另一个是让他知道违法的成本”，他如此解释本次停电的用意。他还表示，此次停电势在必行，“首先是他对停电的配合，配合政府，做好养殖户的保障，保障好了才有信任基础”。4月12日，记者获悉，政府决定如期停电，具体停电时长目前尚未明确。

针对政府实施停电措施的流程及其行为本身，有律师认为，当地政府存在程序不规范的情况，若实施停电，则可能执法过当。

记者从高新区有关部门工作人员处获悉，此次停电相关部门并未向企业和养殖户下达停产停业、停止施工、停止使用相关设施或设备的处罚决定。

湖北赋兮律师事务所杨高华律师表示，当地政府依据安全生产法第70条规定直接作出停电通知违反程序，或涉嫌违法。

“作出停电通知前，需要负有安全生产监督管理职责的部门依法对存在重大事故隐患的生产经营单位作出停产停业、停止施工、停止使用相关设施或者设备的决定，只有在企业拒不执行时才可能采取该措施。通知书记载只是多次要求企业整改，并没有下达决定，那么不应该直接采取停电。”杨高华表示。

此外，他指出，政府的做法违反比例原则，“行政执法应当遵守比例原则，在有多种选择时应尽可能选择对相对人损害最小的方法。如果企业存在违法取水导致安全隐患，那么只需要采取停止取水的方法即可，没有必要停电使企业无法正常生产。”

北京市华一律师事务所秦勇律师也认为，目前政府所下达的通知、公告等，严格来说不能视为针对此次停电行为下达的决定，安全生产法授权的是县级政府，而停电告知书的落款和公章属镇政府。

他还指出，安全生产法是否适用于该事件有待商榷。安全生产法主要关注的情形，是企业内部的生产安全问题，该事件属于由企业违法行为导致的交通安全问题。

秦勇也认为当地政府的做法一定程度上违反了比例原则，该事件中政府应当阻止的是违法抽取地下水的行为，应当停用的是抽水设施，而不是整个园区的供电设施。但确实企业存在屡禁不止的情况，政府才决定采取停电措施，政府存在可辩解空间。

【记者】邓宝盈

【来源】南方农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