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倾斜的天王星大楼
“不要被害怕的情绪淹没,我们的生活总要继续过。”
文/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图、视频 / 受访者提供
编辑/ 陈雅峰
中国地震台网测定,2024年4月3日7时58分,中国台湾花莲县海域发生7.3级地震,震源深度为12千米。国家自然灾害防治研究院首任院长、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教授徐锡伟在媒体采访时介绍,这是菲律宾海板块与欧亚板块之间俯冲带上的一次地震。
全台各地皆有摇晃的感觉。根据台湾气象部门的测量,花莲的震度(地震对地表的影响程度,最高为7级)为6强。包括花莲在内,全台有10个县市的震度都在5弱及以上,宜兰、新北、台北、桃园等地皆有明显震感。
余震不断是此次地震的特点。从主震到4月5日上午9时,花莲县附近及东部近海地区已发生400次以上余震,其中183次震级在4.0级以上、20次在5.0级以上,最高一次达到6.5级。
据台湾灾害应变中心最新统计,截至4月5日中午,此次地震在台湾共造成12人死亡、1106人受伤、682人受困和16人失联。
据台湾当地媒体报道,大多数罹难者的死亡原因是在山区被落石砸中或掩埋,一人死于花莲县市区大楼倒塌。受困人员多因公路坍塌而被困在太鲁阁景区的一家酒店里。失联者包括多位外籍人员。
救援工作正在进行。救援力量集中在受灾最严重的花莲。4月3日晚,市区内的搜救工作告一段落。4日之后,救援重点转向花莲的山区。
▲花莲市区内,从楼顶落下的水泥块
分裂的一天
2024年4月3日,7时52分,融新拉开花莲美仑大饭店房间的窗帘,窗外静谧而明媚。花莲正要苏醒。融新很开心,准备化妆。天气好是幸运的旅行信号。
仅6分钟后,幸运的感觉就被震碎。化妆包的拉链刚拉开,融新就感到剧烈的晃动,“刚开始以为是楼下的装修,或者有飞机飞过。”紧接着,厚重的电视扑倒在桌台;小圆桌、立式台灯、行李箱翻倒在地;抽屉像发疯一样自动冲出隔间。“地震了,”融新反应过来。
她无法站稳,从梳妆台边的凳子上翻下来,又“连滚带爬”来到床上。同行的朋友在床上瑟瑟发抖。她们紧紧抱在一起,直到一分多钟的摇动结束。“我们被(晃得)在床上弹来弹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袋一片空白。”
作为到台湾旅游的浙江人,融新和同伴从未经历过地震。融新后来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才后怕,“也许是运气好,也许是酒店的抗震性较强,我们没有伤到,但当时(一直呆在房间)的做法是不对的。”初次地震半小时后,又发生了多次余震。直到8:30酒店发出广播提醒客人下楼,她们才走消防通道从12楼小跑下来。
▲融新所在酒店内,地震后一片狼藉
令融新惊讶的是,一楼餐厅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除了地上碎了很多东西以外,其他人都很淡定。”服务员热情地询问二人是否要用早餐,并安慰道:“这边经常地震的,现在我们暂时是安全的。”餐厅内的许多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一有轻微的余震,小孩就躲到桌下,大人安心地一边吃,一边看着小孩笑。融新说,“他们不像在躲避,而像在玩耍。”
“我这一天过得很分裂。一会儿觉得没事了,一会儿觉得很可怕。”融新总结。早餐的轻松氛围很快被打破。9时,两人的包车师傅来电通知,这是近25年以来(1999年9月21日,台湾南投县集集镇发生了7.6级的地震)台湾遭受的最大地震。去往清水断崖(花莲县秀林乡的海岸断崖)的行程被取消。她们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花莲。
车辆缓缓驶过市区,融新再次确证了灾情的严重,老旧房屋的损毁远超过酒店:12层高建筑顶部的水泥块落下,附近街道散落着大块碎石,若干个红色安全锥布置停当;警戒线后,一块与墙面等大的黄色广告牌从房屋中歪了出来;还有一座红色的大楼,从背面看,它几乎像是瘫靠着旁边的一栋建筑。
▲花莲市区内损毁的房屋,远处的红房子是倾斜的天王星大楼
这座摇摇欲坠的红色楼房是天王星大楼。在花莲市地震危房中,它是最让人触目惊心的一栋。此住宅楼地上9层,地下1层,整栋楼以45度倾角陷入地下。截至4月3日晚上22时,消防人员共从其中救出22名被困人员。其中一名因折返楼中寻找宠物而不幸罹难。天王星大楼的倾角在持续变大,这栋楼龄近40年的建筑曾在2018年的花莲地震后被列为“黄单”危楼。县政府计划在4月5日下午对天王星大楼实施拆除。花莲县长徐榛蔚在采访中表示,强震已导致花莲县48栋民宅严重受损,目前计划拆除其中的4栋。
融新的恐惧在十分钟市内车程中不断加剧。与她不同的是,街上的人“看上去很正常”。“他们还骑着小电驴,在路边餐馆吃东西。”车辆在台9线行驶,融新的台湾手机卡一直没有信号。直到她换回中国移动的卡,才获得5G网络,得以回复亲友信息。
因为台9线多处出现塌方被封路,车辆在中途折返。此时,从花莲向北的公路已被阻断。为了能继续到台北游玩,融新和朋友只能选择绕路,先南下高雄,再北上台北。她们得到了意外援助,“台北有一位亲戚,原本没有怎么联系过,拜访她也不在计划中。但因为遇到这件事,这位阿姨说要在台北接待我们。”
▲地震后,台9线上的裂隙
太鲁阁的山崩与救援
与城区相比,花莲的山区被暴露在更赤裸的地震冲击之下。花莲县秀林乡的太鲁阁景区,是此次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山区之一。“由于进山部分道路被落石封堵,并伴有不时余震,救援工作困难重重。” 花莲县消防局代理副局长李龙圣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
吴先生4月2日晚住在太鲁阁景区附近的民宿。他对太鲁阁的印象是,“人很淳朴,好山好水,但地形险峻。”太鲁阁,在当地少数民族语言中有“伟大的山脉”之意。这里充满了断崖、峡谷、急流和险滩。“5年前我和太太来过太鲁阁公园。即便是正常情况进山也要戴安全帽,因为随时会有落石。”
地震发生后,吴先生从房屋中跑出来,远远望见太鲁阁山脉尘烟滚滚。半小时过去,“山体滑落激起的灰尘,像雾一样把整座山掩盖掉了。它还慢慢朝我们的方向移动,我们就立刻戴起口罩。”
▲吴先生所在民宿背后是浓尘滚滚的太鲁阁山脉
在民宿草坪上,吴先生和家人待在一起。当天一大早就进山的一对夫妇却被困在太鲁阁山中,直到第二天才回到民宿。“老板娘中途一直在帮助联络找人,茶饭不思。她的弟弟阿飞早上进山以后,攀山涉水出山来,又为消防队领路,带他们回山里做救援。”
阿飞今年58岁,是太鲁阁的原住民。4月3日清晨,他上山在离景区步道入口处1.5千米的五间屋附近帮母亲种菜锄草。7时58分,阿飞听到远处的落石“哗”地发出巨响,四周扬尘密布,“伸手不见五指,白衣服全染成土黄色。”他急忙将附近的游客集中到他所知的一个安全地点避难,其中有加拿大人、新加坡人,还有一位被砸伤,当时无法正常行走。
正常的道路被落石堵住,“有的地方,塌下的石头垒起来有五层楼那么高。”阿飞事后回忆。经营饮料铺的母亲,还有14位游客,和他一起被困在原地。直到下午15时左右,阿飞决定自己下山搬救兵。“因为我知道这边的路,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他只能沿着没有修路、格外陡峭的河岸出山。正常情况下20分钟能到达公园入口,这一趟阿飞走了四十多分钟。出山时需要蹚水,河水在阿飞膝盖的高度。等他带救兵上山时,河水已经涨到了胸口。6名消防队和景区救难队的救援人员在下午17时抵达。通过搀扶、牵手,大多数游客通过阿飞进出的小路被送下山。受伤过重、连担架也无法移动的,由直升机出动接出。
阿飞坦言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地震,但“我不害怕”。他看到外国游客十分惊慌,都在哭泣,就“给大家拿矿泉水,劝他们先坐好。你如果心情没有放轻松,就什么事情都慌掉啦”。
▲太鲁阁山脉被浓尘笼罩
继续生活
4月3日下午,与《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连线时,阿玲的信号中断了四五次。她反倒安慰记者,“不要担心,我没事,地震后信号不好很正常的。”
地震发生当天,花莲全面停班停课。据媒体报道,台湾教育部门初步统计,有434所学校受灾,损失超过新台币4.7亿元(约合人民币1.059亿元),是近年最严重的一次。花莲女子中学所受的损失最为惨重,其中一栋老楼钢筋裸露,水泥砖块掉满地。
与之相比,阿玲所在学校的情况似乎乐观一些。她在北花莲的一所小学任教,校内暂未发现有学生伤亡,除了电脑设备摔坏之外,楼房没有明显的损毁。阿玲认为,可能是房子比较新的缘故。学生也没有恐慌,阿玲认为这归功于他们从幼儿园就开始接受的防灾教育。“每学期都有防灾演练,有时还可能不提前通知,随机拉响警报。”
阿玲强调,教育的目的是让学生把躲避地震灾害训练成一种“直觉反应”。“地震一来,三个口诀立刻做出,‘趴下’、‘掩护’、‘稳住’。”地震停后,学生被要求立刻跑到开阔地带。在阿玲的学校,每个学生板凳上都放有“防灾头套”——一个橘黄色、可折叠的软垫,平时被学生当成坐垫,地震时可以快速戴在头上。第一次余震,阿玲来不及找遮蔽物,顺势在玻璃窗边蹲下,还被一个学生立刻纠正:“老师,你那里不安全。”
花莲位于菲律宾海板块和亚欧板块的交界处,是地震较为活跃的地区。据台湾气象部门统计,2020-2023年,震中在花莲的3.0级以上地震有740次,其中有46次在5.0级以上。阿玲解释,本地人对地震已经习以为常。“花莲处于地震带上,平时要3级以上地震,我们才会有体感。”
虽然阿玲承认,4月3日的这场地震是自己在花莲执教十年以来遇到的最强一次,她应对起来还是较为冷静。在送完学生后,阿玲又返回教学楼采集财务室损坏的照片。她在余震中跌跌撞撞,略微头晕地吃过饭后回家。
▲阿玲在回宜兰的列车上拍到中央山脉的山崩
同样冷静的,还有在花莲一家养老院工作的李棠。地震后,院内水管破裂,水塔倒塌,电梯关停。养老院有47位老人,大多数在80岁以上,其中还有许多插着鼻管和尿管的重症病人。据李棠描述,撤离并未受到阻碍。
“二楼有一块专为防火、避难设计的大空地,因为不能使用电梯,二楼床位的老人就被转移到这里。”越南来的护工,有人蹲下来哭泣,但“本地的老人没有受到惊吓”。
疏散到空地后,几位老人和工作人员在草坪上找到了早晨从笼子里跑出的黑兔子。李棠希望院内人员多与院中养的小动物互动。“让他们在持续的余震下,也能找到一些生活的乐趣。不要被害怕的情绪淹没,我们的生活总要继续过。”
(应受访者要求,融新、吴先生、阿飞、阿玲、李棠均为化名。感谢陈薪如、聂阳欣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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