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0年来的俄罗斯反恐斗争，其实可以总结的经验教训非常多。比如，情报搜集不准确、应对机制不够迅速、反恐行动中各部门配合协调存在漏洞、对人质安全重要性的忽视等。

恐怖组织会在全球招募成员，为了达到政治、宗教等目的，恐怖分子也需要依赖于国家和民族身份来掩人耳目，躲避追查。

而“伊斯兰国”恐袭背后牵涉的是政治、意识形态、经济利益等因素，“伊斯兰国”还会利用俄罗斯与美西方的矛盾获利等，所以其应对更加困难，更不用说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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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责任编辑 | 姚忆江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9日，俄罗斯克拉斯诺戈尔斯克，一名女子站在克罗库斯城市政厅前的临时纪念碑前。

莫斯科近郊恐怖袭击发生一周，争议尚未结束。

据俄罗斯联邦侦查委员会2024年3月29日消息，此次恐袭事件中，有一名化名男子通过社交平台远程协调。根据其指令，嫌疑人在实施恐袭后驾车前往俄罗斯与乌克兰边境。

不过，乌克兰官员此前多番表示，此次恐袭与乌克兰无关。

截至发稿，据俄医疗部门消息，此次袭击中受伤人数已增至382人，死亡人数上升至143人。

这是2004年别斯兰中学人质事件以来，俄罗斯最严重的恐怖袭击事件。面对有组织有预谋恐怖分子，如何更有效做好预警、防患于未然？我们该从莫斯科近郊恐怖袭击事件中吸取什么教训？南方周末记者邀请国际关系学者，就俄罗斯反恐诸多热点问题进行探讨。

多名受访学者认为，恐怖主义是全球共同面临的治理难题，在恐怖主义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独善其身。正如美国反恐专家布鲁斯-霍夫曼（Bruce Hoffman）指出，政府不可能保护每一个目标、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此次恐怖袭击也呈现出与以往事件中不同的新型特征，比如恐袭事件的操纵者倾向于寻找恐袭“代理人”，把他们当成“生物无人机”。

近年来，俄罗斯推出了吸引中亚移民的新政策，但受限于文化水平低、职业技能少、语言不通、宗教差异等因素，这些移民并不能很好融入俄罗斯社会，容易滋生犯罪。

不过，也有受访学者提出，移民问题与恐怖袭击之间并无绝对关联。恐怖组织会在全球招募成员，国家和民族身份并非其主要特征。

正如3月24日，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电话时强调，“恐怖分子没有国籍、没有祖国、没有宗教”。

对谈人：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万青松 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与欧亚研究院副院长

苟利武 同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

俄罗斯出现了“安全真空”？

南方周末：这次音乐厅袭击事件中，俄罗斯并未做到危机预警和及时反应。是否可以说，俄罗斯反恐能力欠佳？

冯玉军：回顾20年来的俄罗斯反恐斗争，其实可以总结的经验教训非常多。比如，情报搜集不准确、应对机制不够迅速、反恐行动中各部门配合协调存在漏洞、对人质安全重要性的忽视等。回顾过去，无论是别斯兰中学人质事件，还是莫斯科文化宫剧院人质危机，都造成了人员的大量伤亡，这都值得反思。

万青松：这个问题需要结合实际情况来看。首先，这次恐怖袭击与过去并不相同，恐怖分子既不挟持人质，也不敲诈勒索，更没有什么明确的口号与诉求，还不想与人质同归于尽，而是直接开枪扫射之后逃之夭夭。可以看到，其背后组织者更倾向于寻找恐袭“代理人”，这些人也被称为“生物无人机”。有俄专家将其称之为“新型恐怖袭击”。

其次，这次袭击发生在俄乌持续军事冲突期间、俄与美西方处于敌对状态的背景下，双方几乎完全中断了反恐合作。这也给预防、打击类似新型恐怖主义造成了巨大困难。

最后，从实际操作层面来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安全部门可以完全防止所有的恐怖袭击。况且，这次恐怖袭击针对的是莫斯科州的小城市，各方面安保、监控等配置都比较薄弱。所以，并不能简单地判断俄罗斯反恐能力欠佳。

苟利武：随着时代的发展，恐怖主义的活动性质也在变化，技术也在升级，手段更是灵活多变。和政治实体、普通民众等相比，恐怖分子在暗处，活动随机和不确定。进入21世纪，先后爆发了美国“9·11”事件、2002年巴厘岛爆炸案、莫斯科文化宫剧院挟持事件、马德里爆炸案、2008年孟买连环恐怖袭击等一系列特大恐怖袭击事件，还有不胜枚举的中小规模的恐怖袭击。

受到恐怖主义危害的不局限于西方发达国家，也不只是发展中国家，而是世界大多数国家都不同程度地遭到恐怖主义的攻击。所以，恐怖主义是全球共同面临的治理难题，在恐怖主义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独善其身。

南方周末：有学者提出，近两年来俄罗斯安保和情报都集中在乌克兰方向，对中亚和国内的情报投入相应削弱，由此形成了“安全真空”。您怎么看？

冯玉军：俄乌战场确实占用了俄罗斯主要的资源。毫无疑问，其国内反恐力量、部署等可能受到牵制。从这次恐怖袭击来看，“伊斯兰国”正是看到了这种漏洞，并对恐袭做出了周密的部署。实际上，相较于对反恐力量的牵制，俄乌持续军事冲突可能给俄罗斯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黑天鹅事件”，而这次恐袭其实已经敲响了警钟。

万青松：这种观点有一定的片面性。实际上，军队和安保各司其职。只是在困难和任务越来越多时，防不胜防。俄乌冲突以来，针对俄国内日益严峻的安全形势和不断上升的安全风险，俄当局采取了一系列的应对和防范举措，甚至扩大了极端分子或恐怖分子的认定范围。比如，不仅涵盖袭击人民、安排爆炸、劫持人质的人群，还需要加入“叛徒”或“恐怖分子帮凶”等。

2023年，普京主持召开的36次安全委员会常委会议中，与内政安全相关的就有8次，与周边安全相关的有9次。这些都说明，俄当局对这些问题早有关注，但恐怖袭击防不胜防，更何况面临的是“新型恐怖袭击”。

苟利武：俄乌特别军事行动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占用了俄罗斯的安保和情报资源，但是对于恐怖主义的侦察来说，关联度不大。恐怖分子往往会选择在人群密集的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制造恐怖活动，具有极强的随机性，情报搜集难度极大。这也是恐怖主义让人不寒而栗，引发恐慌的原因所在。

（视频截图）当地时间2024年3月29日，俄罗斯莫斯科，俄罗斯紧急情况部Tsentrospas救援队的成员和一只狗在恐袭现场的废墟下寻找幸存者。

恐怖组织会在全球招募成员

南方周末：据俄官方公布信息，首批被逮捕的4名嫌疑人为塔吉克斯坦人。近年来，来自中亚的劳工或者非法移民在俄受到歧视、就业机会少。有人认为这会滋生恐怖主义，您怎么看？

冯玉军：有人认为，非法移民的存在，或者针对非法移民的歧视，容易让相关群体朝极端组织靠拢。但是，这只是一种理论上可能性。具体到此次恐怖袭击事件，并不一定真正相关。包括塔吉克斯坦外交部已明确表示，公开通缉名单中，部分人员事发时实际就在塔吉克斯坦国内。所以，恐怖分子有使用假护照的可能。再加上，这个事件本身还存在很多疑点。

当然，种族仇恨、社会不公、贫富分化、宗教歧视等可能成为滋生恐怖主义的土壤，但是要谨慎把理论上的可能性与实际的案例直接套用。它可能是滋生恐怖主义的其中一个原因，但它不会必然导致恐怖主义。这可能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

万青松：俄当局早已把非法移民视为安全隐患，所以最近两年来，采取了很多应对举措。尤其是，非法移民中极端主义情绪蔓延，抵制、袭击执法人员的案件愈加频繁。比如移民参与的群众性斗殴经常发生。俄方评估认为，导致移民犯罪的原因之一是生活水平低、教育水平低和工作报酬低。比如大多数罪行是由不工作也没有持久收入来源的中年移民犯下的，而他们大部分没有受过专业教育。

苟利武：欧亚地区文化多元。加上自苏联解体前，美国就已在欧亚地区制造和平演变、颜色革命以及发动政变，导致该地区长期处于动荡之中，为恐怖主义滋生提供了温床。

对于恐怖分子，没必要强调具体国家和民族身份。恐怖组织会在全球招募成员，为了达到政治、宗教等目的，恐怖分子也需要依赖于国家和民族身份来掩人耳目，躲避追查。

另外，恐怖组织招募成员时，很多时候家境贫困和遭遇歧视不能算是考察指标，政治和宗教理想可能更重要。比如，本·拉登和扎瓦西里在成为恐怖分子之前，家境极为殷实，前者是富豪之家，后者在本国是中产阶级。

南方周末：2004年别斯兰人质事件后，俄罗斯大规模恐怖袭击事件大幅减少。这得益于俄罗斯对车臣分裂势力的妥善处理吗？

冯玉军：第二次车臣战争后，车臣叛乱基本上得以平息。普京在车臣实行“以车治车”策略，基本上化解了车臣分离独立武装对俄罗斯的恐怖主义威胁。与此同时，整体国际环境的变化，比如国际社会开展联合反恐等，确实也给俄罗斯提供了一个相对良好的外部环境。所以说，别斯兰人质事件以后俄罗斯安全形势的平缓，得益于内外双重因素。

万青松：2004年可以说是当代俄罗斯历史上恐怖袭击事件最多，也是最严重的一年。这一年，俄罗斯至少发生了6起重大恐怖袭击，遇袭一方包括政府机构、地方官员、飞机、地铁、学校等，其中以别斯兰人质事件死亡人数最多。

同时，这一年是普京执政期间的重大转折点，迫使刚刚获得连任的普京通过改变地方领导人和国家杜马的产生办法来强化了以总统为核心的垂直权力体系，具体包括推进改革、加强反恐能力建设等。

别斯兰人质事件之后的2004年9月13日，普京签署第1167号总统令“关于提高反恐有效性的紧急措施”。2006年3月6日，普京签署了新版《反恐法》，取代1998年版本。同年，俄罗斯还成立了一个政府机构间协调机构，即国家反恐委员会。这都是针对恐怖主义采取的“标本兼治”举措。

再次，别斯兰人质事件也是俄罗斯与美西方反恐合作的转折点之一。尤其是俄罗斯看到美西方在谴责车臣分裂势力问题上持“双重标准”，干涉俄罗斯内政，引起俄方强烈不满，这也为后续俄与西方在反恐合作上分道扬镳埋下伏笔。

苟利武：随着“9.11”事件和欧亚地区相继出现的各类恐怖主义对地区局势的严重影响，欧亚地区国家也逐渐意识到恐怖主义对国家主权、地区稳定和民生安全带来的严峻威胁和挑战。

早在1992年，俄罗斯就与南高加索国家和中亚国家成立了军事安全组织即集体安全条约组织，随后在2001年与中国和中亚国家成立上海合作组织，通过国家间通力合作严厉打击了包括恐怖主义在内的“三股势力”。经过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很大程度上遏制了该地区恐怖主义的泛滥势头。

恐怖主义依然是俄主要威胁

南方周末：2015年之后，“伊斯兰国”在俄发动恐袭的占比与日俱增，为祸日甚。和车臣恐怖分子相比，“伊斯兰国”发起的恐袭有什么不同？

冯玉军：2015年之后，“伊斯兰国”在俄罗斯发动的恐怖袭击数量明显增加，规模逐步变大。和此前车臣的恐袭相比，其中一个重大区别就是，大量车臣分离分子藏身俄罗斯本土，防不胜防。作为外部恐怖力量，“伊斯兰国”虽然也能吸收本土恐怖分子，但是其规模、伤害、作案便利程度等，都不能和车臣的恐怖袭击相提并论。

同时，“伊斯兰国”恐怖势力最初希望在中东地区建立国家，其注意力重点放在伊拉克、叙利亚境内，对其他地区的袭击不多。随着国际社会开展联合打击，“伊斯兰国”势力被打散、呈现碎片化趋势，继而向不同国家和地区蔓延。

再加上，俄罗斯帮助叙利亚阿萨德政府打击叙利亚国内反对派、打击“伊斯兰国”恐怖分子等，确实也招来了“伊斯兰国”对俄罗斯的仇恨和敌意。所以，2015年俄罗斯出兵叙利亚之后，其国内遭受来自“伊斯兰国”的恐怖袭击相应增多。

万青松：“伊斯兰国”对俄发动恐袭增多，主要与俄罗斯2015年出兵叙利亚、深度介入中东事务有关。俄罗斯在中东和整个穆斯林世界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包括与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等重要国家在内保持紧密关系。俄罗斯作为非穆斯林国家，却在穆斯林世界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显然伊斯兰群体难以接受，尤其是引起激进伊斯兰分子的强烈不满，因而将俄罗斯视为对手。

而“伊斯兰国”恐袭背后牵涉的是政治、意识形态、经济利益等因素，“伊斯兰国”还会利用俄罗斯与美西方的矛盾获利等，所以其应对更加困难，更不用说根除。

正因为如此，2015 年 12 月 31 日，普京批准的《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将恐怖主义问题置于国家和公共安全主要威胁的第二位。这表明恐怖主义依然是俄罗斯面临的主要威胁。

苟利武：“伊斯兰国”与车臣恐怖分子相比，确实有相似的地方，比如在政治目标上，都是谋求建立独立的政治实体；在实现手段上，都会用到恐怖手段。但两者也有着明显的区别，“伊斯兰国”的发源地和组织在阿富汗，随着中亚地区联合反恐力度不断提升，以及中东和西亚地区局势的动荡，“伊斯兰国”转移到了这些地区，并对外宣称该“国”面积覆盖这些地区。

相对“伊斯兰国”，车臣的恐怖主义，严格来讲应该是车臣分离主义，政治诉求是让车臣共和国成为独立的政治实体，即“伊奇克里亚车臣共和国”，在“领土”诉求上有明确的范围。

相对于车臣的恐怖主义，“伊斯兰国”所谓的“领土”主张覆盖了整个西亚地区，甚至对北非中亚南亚地区都有诉求，2015年年中，其版图涉及土耳其、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等国家。

所以，相对于车臣，“伊斯兰国”更具有不确定性，涉及诸多主权国家，关系错综复杂，反恐难度极大。

南方周末：对于这次恐怖袭击有很多质疑声，比如附近警察动作缓慢、没有安保反抗、“伊斯兰国”与俄罗斯政府对嫌疑犯口径不一等，甚至有俄罗斯“自导自演”这样的阴谋论出现，您怎么看？

冯玉军：这次莫斯科克罗库斯城音乐厅恐袭事件，确实有很多疑点信息相互矛盾。比如，恐怖分子为何如此容易得手，当地的俄罗斯反恐力量为什么迟迟没有到场、音乐厅内部保安人员为什么没有做任何的抵抗以及“伊斯兰国”已宣称对事件负责、但俄罗斯还坚持怀疑有幕后黑手等等。这些疑点都尚未解答。我们还要看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苟利武：恐怖主义作为全球治理的一个重要事项，各国应该通过建立国家间合作机制，严厉打击恐怖主义，从源头遏制恐怖主义的滋生，在恐怖活动爆发后，加大对恐怖分子的打击力度，避免漏网，而不是通过制造舆论来互相抹黑。